▲1994 年翰海首拍,张宗宪坐在第一排举手竞拍。他戏称自己是拍卖场中的“天下第一顶“
【导读】
“亿”浪翻滚的艺术品拍卖江湖,水到底有多深?身处其中的人又如何驰骋自如?看看新近出版的这本《张宗宪的收藏江湖》。
今年90岁的张宗宪,人称“1 号先生”。第1 排,1 号牌,1 号拍品,最好是首拍,竞得的价格还往往远高于市场价。如此光鲜华丽、率性恣意的张宗宪刺激着人们对市场的想象,赢得了瞩目,制造出传奇。
从雕刻名匠张楫如,到古董商张仲英,再到中国乃至世界古董界、拍卖界的著名收藏家张宗宪,张宗宪家族的历史与文物艺术品有着深厚的渊源。而张宗宪随时代变迁的传奇经历,亦恰可展开一重独特的视角,掀开古玩收藏界的风风雨雨、起起落落,让人窥见有钱任性以外的鲜活生动、神奇隐秘。
本报经出版方授权,刊登书中部分精彩片段。
【直到现在,很多拍卖行的1 号牌还留给他,这就是张宗宪的江湖地位。因为相信张宗宪买的东西错不了,早年在拍场上他一举就有人跟着举;他看中一件东西要买,就有人借他的再加一口;电话竞拍里对手问:谁在顶?回答是张宗宪,对方就说,他要我也要。】
拍卖,是一个不见硝烟的竞技场,是眼光品位和经济实力的双重角逐,场上的游戏规则是大力者得之,谁出价高谁得。
张宗宪喜欢这个“场”。
一则,拍卖效率高。早年间,收藏家能买到一个万历五彩瓷是不得了的事,比如上海一户人家出了个万历五彩的小碟,就曾在收藏圈轰动一时。没有拍卖行,没有展览会,平头百姓甚至官宦人家都见不着好东西的,出来一两个立即被疯抢。有了拍卖,信息流通快,买家能看见全世界的好东西。拍卖行就是卖酱油的那个漏斗,伦敦收两件放进去,巴黎收两件放进去,一开拍把全世界集中到一起,比古董店效率高多了。
二来,拍卖大厅是个流动的“场”,里面流动的不仅是拍品,也是气氛,是人心。一场拍卖,就像一场演出,你出价就参演,最后冲破重重竞争买到东西,你的表演就会博得观众的赞叹和掌声。屏幕上数字翻飞,买家的心跌宕起伏,其中的刺激也并非人人都能享受。日本收藏家、大古董商坂本五郎曾经说过,20 世纪70 年代,他在伦敦拍卖行竞拍一件元代青花釉里红大罐,当最终以31.5 万英镑的价格落槌时,由于过度紧张,他的五脏六腑都感到剧痛,猛喝一大杯白兰地才缓过劲来。
张宗宪则不同,他享受驰骋拍场的感觉,深谙其中的艺术,驾轻就熟,几乎从不紧张—至少看起来是如此。相反,他是那种能控制拍场气氛的人。
最能洞悉他拍场风格的是拍卖师。拍卖师的专业技能让他们能在望下高台时,就从几百号人中清晰辨认竞拍者的意图。曾任佳士得拍卖师的史彬士说,拍卖场上不少人爱用小动作或者使眼色来示意加价,表示到底是要还是不要,转瞬即逝的话拍卖师就很难猜测,张宗宪从来都会很坚决地明明白白地告诉拍卖师,自己要不要加价。他想买的都能买到,秘诀之一就是明明白白,让拍卖师不会有任何的误判或者漏失。在内地拍场,张宗宪依然风格鲜明。
▲1993 年上海朵云轩首场拍卖会,张宗宪(举手者)、米景扬(二排左二)和陈逸飞(二排左四)。后排为王雁南、甘学军、马承源、许勇翔。
1994 年9 月18 日,在北京翰海的首场拍卖会上,张宗宪又是一举惊人。当时翰海在北京保利大厦剧场推出了“中国书画碑帖”“中国古董珍玩”两个专场。能容纳1200 人的剧场座无虚席,各路藏家悉数到场,香港苏富比书画部的朱咏仪跟时任翰海总经理秦公开玩笑说:“人气太旺了,恐怕下次得挪到足球场举行了。”
张宗宪早早就到了现场,往前排一坐,把拍卖行给他留的1 号牌放一边,就拿着一支金笔从头举到尾。整场拍卖会成交额3300 多万元,张宗宪一人拿下1600 万元的拍品,占了一半,一时风头无二。甚至当时有人怀疑张宗宪是“托儿”,是在替翰海作秀。
1995 年,四川翰雅拍卖公司首拍,张宗宪也拿着1 号牌拍下1 号拍品—张大千的《婴戏图》,底价8000 元,张宗宪以3 万元竞得。
▲张大千 婴戏图 纸本设色 镜框 138.4×74 厘米 1947 年
第1 排,1 号牌,1 号拍品,最好是首拍,竞得的价格还往往远高于市场价。如此光鲜华丽、率性恣意的张宗宪刺激着人们对市场的想象,赢得了瞩目,制造出传奇。内地诸多拍卖行也都知道了“ 罗伯特 · 张”,给他一个雅号 :“1 号先生”。直到现在,很多拍卖行的1 号牌还留给他,这就是他的江湖地位。
“1 号先生”的竞拍风格和书斋出身的收藏家风格迥异,他身上文人气少,与之相对应的是商海沉浮、胼手胝足打拼而来的一种神气。首先入场就得醒目,张宗宪的行头都很有“派头”,常见的着装是白色西装,花色领带,有时候戴个爵士帽,摘下来头发油光可鉴。整个人时髦精致,还透着霸气和傲气。老朋友陈德曦说,张宗宪如果穿得鲜亮,那在场的就要注意了,他肯定是要出手了。
想让所有竞拍者都看到的时候,“1 号先生”就不会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他会坐在椅子扶手上,比人家高半截,想要一件东西,会举着手不放,很容易就成了全场注意的焦点。翰海首拍的照片中还拍到了“1 号先生”的风采:微侧着身,腰板挺直,右手高举,眼神中充满志在必得。
给拍卖行捧场归捧场,张宗宪可不会买错。他谨记自己经纪人的身份,要对买家负责,每样拍品都是事先仔细研究过的。他对看好的东西坚决咬住不放,接连顶上去的结果,是往往拍到手价格很高。但他用高价买回来的东西,最后总还能卖出个好价钱。1989 年11 月在香港苏富比拍卖会上,他以1650 万港元帮台北鸿禧美术馆创办人张添根先生买下清雍正珐琅彩芙蓉芦雁杯,当时所有人都说张宗宪买贵了,但放到现在看这件东西已经是过亿的价格了。
“那些最贵的,大大超出预算买到手的,早晚都是最好的艺术品。”张宗宪底气很足,他觉得买东西不难,只要前期认真看每一件东西,认真选择。瓷器杂项是他精通的领域,他自己看;书画他说自己不懂,但有方法—每次参加拍卖,把要买的东西事先选好,在图录上标出来,请大概七至十位专家帮他看。老一辈的秦公、章津才和米景扬都帮他看过画,专家都说对,他就买。
作为著名买家,在拍场上有时会受到掣肘,主要是被人借力打力、借眼用眼。因为相信张宗宪买的东西错不了,早年在拍场上他一举就有人跟着举;他看中一件东西要买,就有人借他的再加一口;电话竞拍里对手问:谁在顶?回答是张宗宪,对方就说,他要我也要。
中贸圣佳原总经理易苏昊讲过一个故事。20 世纪90 年代中期,张宗宪跟易苏昊去看翰海的预展前开了个单子,说:“我真心要买这五件东西,但咱们得看三十件东西。”易苏昊不解何故,张宗宪笑道:“这三十件里,越是不买的,咱就装作非常认真仔细地看,装作非要买似的,当然要买的这五件也要好好看,但表面上要轻描淡写,装作毫不在意,不要让人看出来我特别重视这五件东西。”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想买什么,这是他的策略,是身经百战得来的防借眼的经验。
拍场上张宗宪也有反“侦察”的机智:他不想让后面人看见他加价的时候,就不举号牌,而是拿支金笔在胸前,熟悉的拍卖师都知道他的这个举动,张宗宪一拿出笔来就留心看着。有时候他还“使诈”—把图录折个角,在某个作品旁标上6万到8 万,假装随手搁椅子上就出去了。他一离席果然就有人过来翻图录,看看张先生想买什么出多少钱,一看他标的记,那就等拍到那一件,从7 万开始跟着叫。结果张宗宪专等这种人上钩,拍卖师喊到7.5 万,他一抽身就离场了,把跟着顶的人“挂”那儿了。
【买到清雍正官窑粉彩蝠桃纹橄榄瓶,是让全世界都“吊眼珠子”的大事件!这样的宝物最终却捐赠给了上海博物馆。张宗宪就是这一历史性捐赠事件从头到尾的推动者和见证人。】
“老克勒”张宗宪对上海有特别的感情。他跟上海博物馆的渊源要追溯到20 世纪80 年代。上海博物馆前馆长汪庆正的太太薛惠君出身于苏州评弹世家,父亲薛筱卿曾经是上海评弹团的台柱子,薛惠君自己也是上海评弹团的演员,因为这层关系,爱听评弹的张宗宪跟汪庆正一家很熟。
80 年代,香港和内地之间开始有了文物艺术品的交流,上海博物馆出国办展览遇到文物保险、运输估价这些专业问题的时候,汪庆正就会请教见多识广的张宗宪。
那时,上海博物馆还在河南南路16 号的旧中汇大楼,从1959 年10 月迁入到1993 年迁出,上海博物馆在这座原中汇银行总行的写字楼待了三十四年。张宗宪对当时博物馆的印象是,好东西很多,但是场地破旧,防潮不好,靠地板的墙都是鼓出来的。他总觉得这太不像一个大博物馆的规格了,还跟汪庆正提议过把河南路老馆的楼卖了,找一个好地段盖个新楼。而汪庆正也很无奈,弄钱不容易,搬家更不容易,只能先在内部搞搞装修。张宗宪帮着“化缘”,找台湾清玩雅集的陈启斌和郑乔治每人捐了1 万美元,凑了相当于人民币16 万。这钱还不够,后来是马承源陪着汪庆正到文物商店挑了10 张可外销的作品到香港苏富比卖了400 万,才算解决了上海博物馆的装修问题。
这段交情,成为后来张宗宪妹妹张永珍向上海博物馆捐献清雍正官窑粉彩蝠桃纹橄榄瓶的序曲。
▲清雍正 粉彩蝠桃纹橄榄瓶 高39.5 厘米
故事要从这只独一无二的橄榄瓶说起。这只瓶来自美国外交大使理事会主席奥格登·里德家族(Ogden Rogers Reid) ,是在里德母亲的纽约住宅里发现的,长期搁放在客厅角落的茶几上,被当作灯座。所幸它没有像一般改造的瓷器灯座那样在底部钻洞,但为了加强器物的稳定性,他们在瓶内放入了后花园里还掺着狗粪的泥沙。里德不知道花瓶的来历,只知道大约在1920年时花瓶已在他家,当时他的祖父母在英国做外交官,同中国人常有交往,也许花瓶是由其祖母带回美国的。总之,多年来这件花瓶一直被作为普通的家居摆设,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价值。
当奥格登打算把祖父和父亲留下来的一批古董出售时,苏富比拍卖行的专家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沾满尘埃的珍宝。
有推测说,这件稀世珍品有可能是当年八国联军从中国抢走的。早在清代康熙年间,瓷器釉上彩绘艺术粉彩开始出现,到雍正一朝迅速攀升至高峰状态。粉彩瓷以雅致柔和见长,且瓷质洁白,雍正这位在政治上颇为严苛的皇帝,政务之余对粉彩倾注了极大的热情。用现在的话讲,大概是减压的一种方式吧。清宫档案保存的雍正御批甚至对粉彩的烧造诸如图案的线条、色彩等有非常精确细致的指示。
雍正早期粉彩尚有康熙五彩风格,纹饰多绘团花、团蝶、八桃、蝙蝠、过枝花卉、水仙灵芝、仕女、麻姑献寿、婴戏等。其中,八桃和蝙蝠的纹饰多见于瓷盘,“蝠”是“福” 的谐音,桃是“寿”的象征图案,“蝠桃”即是“福寿”之意。这种以“蝠桃”为题材的吉祥图案若出现在雍正及乾隆两朝的官窑器上,一般都见于盘子,而将之作为橄榄瓶的主题纹样就十分罕见了。而这件雍正粉彩蝠桃纹橄榄瓶的瓶体上,恰恰绘有粉彩八桃二蝠,传世作品中,目前只见到一件。这也是此瓶被视为“全世界收藏的瓷器中独一无二的精品”的原因。
2002 年,张永珍在回香港的飞机上看报纸,拍卖消息中这件橄榄瓶吸引了她。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拍下这件精品。5月7 日苏富比春拍,张宗宪也在现场,拍卖刚开始时,他就告诉妹妹,如果价位被抬得太高就别再举了。但张永珍觉得多贵也值得,根本没有想过上限,所以一直气定神闲、不急不躁。拍卖师朱汤生从900 万起拍,一路抬到3600 万时,全场只剩下两人,而张永珍坚守到最后,终于以4150 万港元竞得这件绝世珍品雍正橄榄瓶。拍卖结束后兄妹二人还共同捧起这件珍贵文物,在现场拍下合影,张宗宪脸上的喜悦一点不比妹妹少。借他最惯常的一个说法就是:买到这样的宝物,是让全世界都“吊眼珠子”的大事件!
▲张永珍竞得清雍正粉彩蝠桃纹橄榄瓶,兄妹二人捧着这件稀世珍品,在现场拍下合影
后来张永珍想捐出这只粉彩橄榄瓶时,征询哥哥意见,张宗宪的建议就是捐给上海博物馆。除了跟上海博物馆的交情之外,他的考虑也很周全:一来上海是他们出生之地,有感情;二来在张宗宪的观念中,捐献文物就像嫁女儿,一定得找个好人家,上海人做事周到体面,对得住这样一件善举。
2003 年国庆节刚过,汪庆正就接到张宗宪电话,说张永珍有意捐赠。当天夜里,时任上海博物馆馆长的陈燮君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三天后他在上海南伶酒家专门宴请张宗宪,请他转致上海博物馆对张永珍的谢意。10 月28 日下午,在汪庆正和流散文物处处长许勇翔赴港登门拜访张永珍的两天之后,他们在张永珍家中完成了这件天价文物的捐赠交接。当晚,汪庆正和许勇翔二人带着珍贵的雍正粉彩瓶自香港返回上海。深夜23 点,将其顺利入库上海博物馆。
整个过程简单而迅捷,没什么烦琐的形式。张宗宪就是这一历史性捐赠事件从头到尾的推动者和见证人。
嘉德艺术中心 编著
李昶伟 执笔
新星出版社
编辑制作:范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