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得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我希望每个人都有机会敲一下贝多芬的门,或者,自己的门。
——宁肯
今年春天,一年一度的欧华文学论坛在维也纳《欧洲时报》的会议厅举行,来自法国、西班牙、捷克、匈牙利、德国等十几个国家的旅欧华人作家济济一堂讨论文学艺术。
在德国出版过《重庆你早》并引起轰动的华人女作家海娆讲述了最初的一段赴欧往事:她带着二十多年的人生必需品,包括左挑右选的书离境,结果行李超重,没钱付费。 在必需品中只能放弃占分量的书,一本一本地往外拿,就像登月前一样。最后只留了两本杂志:《当代》2001年一、二期,上面刊载着长篇小说《蒙面之城》(上下)。十八年了,《蒙面之城》一直是她珍爱的小说,读过不知多少遍。她讲这段往事时我就在场,此前我不认识海娆,完全不知此事,我非常惊讶,在这音乐之都感到一种旋律升起,一种最熟悉的音符敲响,我还没去不远处的贝多芬故居,正准备去却似乎已置身那里。
贝多芬故居,一座白色公寓楼,没有任何明显标志,没有喧哗,现在不是贝多芬在敲门,是我在敲贝多芬的门。整栋白色的楼仍住着人,像左近任何一栋公寓楼一样,只是这栋楼前的一条小路多种了些植物,对周围生活没有构成任何干扰,甚至没有任何标志,但谁都知道这条小路就是著名的“贝多芬小路”。 它仍是一条普通的小路,贝多芬走过无数次的绝望的小路,沉重的小路,狂喜的悲伤的宁静的小路,拥抱群星与太阳与黄昏与清晨的小路。
故居在五层,爬着旋转的楼梯——贝多芬爬过不知多少次,时常停下叹息,低着暴风式头发——到了五层才有个很小的售票窗口。买了票,一个高挑的穿开身毛衣的老人带我们参观,《天·藏》的译者李素给我作翻译。五层是顶层,贝多芬在这儿租了三个房间,住了七年,老人说有一年贝多芬要在北面房间墙上打一个洞,这样可以看得远,房东不同意,贝多芬与房东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据理”力争,最后愤而离去,不租了。贝多芬搬走了,但房东料定贝多芬还会回来的,果然不久贝多芬又默默地回来了。
钢琴很老了,琴凳时有人影闪烁,时针永久停住,不同年代的手稿,给无从考察的情人的信,贝多芬面膜——紧绷着嘴,紧闭并垂视的眼,比任何一张贝多芬的肖像都更贝多芬,几乎就是贝多芬。然后是贝五,伟大的《命运》手稿。我不懂德文,加上龙飞凤舞的修改,又是在五线谱上,至少仅就我个人而言,那两百年前的手稿看上去就跟现在二维码一样。我非常惊讶,难道二维码早在两百年前就有了?它是贝多芬的发明?《命运》的发明?是贝多芬与当今世界的天作之合?我盯着手稿使劲看,几乎想用手机扫一下,没敢,真扫出什么可不得了,在这样的地方不可轻举妄动,真看到贝多芬怎么办?
故居的最里的房间,一张简易翻盖的桌上,放有聆听《命运》的耳麦,一把同样简易的椅子。我戴上耳麦,好像以前听一样,或者太随便了,结果一按键,要不是有椅子,我非得坐在地上不可:巨大音响“3331” 音符从天而降。当然,从天而降我是熟悉的,听过无数次了,但在这里还有一个方向非常陌生,从来没有过。那就是几乎从天上的同时我感到背后一双大手放在了我肩上:“命运”敲门之声响起……
我一动不敢动,但整个人又鼓满风飞起来,落下去,一会天空,星辰,一会月光,海面。一个人十八年前漂洋过海只带了我的小说,她展示的杂志磨得甚至已长出白发。论坛主持方丽娜女士邀请我和李素做主题对话时,说我在欧洲有许多华人读者粉丝,我觉得有点夸张,说实话我是一个从来不关心自己读者的人,我只写我的,我一直认为我没有多少读者。海娆是个震撼,但也不代表我有很多读者,相反海娆是偶然的,就是说,所有必然的都不会震撼我,只有偶然才会真正震撼我。偶然比必然可贵得多。这也是《蒙面之城》表达的。
在《命运》中或者在贝多芬的二维码中,我的脑海同时演奏着纷至沓来的记忆,海娆像流星一样偶然划过现在的天空让我不由得想起三十五年前,我非常年轻时趴在拉萨一所石头房子写《蒙面之城》的情景: 那是冬天,没有火炉,晚上脸盆里的水会结冰,我趴在一张简易的两屉书桌上写一个人的命运。 不知未来会怎样,就是纯粹地写,做梦,听音乐,在音乐中睡去。 在寺院的法号中和早牧的牛鸣中醒来,哞哞哞,咩咩咩,给远方的什么人写信,包括可能的恋人,实际是不可能的,有点像贝多芬。然后继续《蒙面之城》,在写作中爱,倾注,悲伤,不屈。 早晨来电了,打开电炉,炉丝火红,一圈圈非常的幸福。 一会儿水就烧开了,敞开门,面对雪后白色的群山。直到十五年后《蒙面之城》才最后完成,但发表又遇到困难,辗转到网上,引起轰动,此后又全文发表在《当代》上,两期刊出,荣誉纷至沓来,所有荣誉都无法和海娆的故事相比。 几年前当我听南非一家华人报纸在连载《蒙面之城》我已觉非常惊讶,不可思议,现在是海娆。
命运是什么? 绝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条虚线,一些孤立的点,这些孤立的点由时间慢慢串起,像一条项链。 每个人的点或多或少,即使贝多芬那么伟大我也不认为他的点是多的。 而我不喜欢成功点太多的人,我喜欢某种意义上的成功的失败者,或者失败的成功者,如卡夫卡、梵高,中国的海子、苇岸、刘烨园——有多少人知道后两个人? 但这无关紧要。 今年七月二日刘烨园辞世,我踏上去济南的列车为他送行,没有多少人为他送行,同样无关紧要。 有多少人曾为卡夫卡送行? 刘烨园在最后的《致朋友》中由他口述,妻子记录: “我的夜空正在渐渐龟裂开来——青春没有离我而去,激情犹在,我只是累了,纪念那些未能从海上归来的人。 ” 这是巴·帕乌斯托夫斯基的话,刘烨园最后引用了它,他喜欢这句话,他就是那没从海上归来的人,他仍在风浪中,在船上。
今年八月我的八卷本文集在上海出版了,说实话我一直不太敢想这事,直到拿到厚厚一套精装本我才相信这是真的; 在思南公馆,我与《收获》主编程永新、上海文艺出版社谢锦对谈文集时又时时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我在说话,在侃侃而谈,在几乎是出演自己,甚至演技高超,但那真的是我吗? 是那个在西藏石头房子里瑟瑟发抖写作的人吗? 我始终觉得我的本我是一只寒风中瑟瑟的小猫。 过去我只觉得像鲁迅先生那样的人才出文集,怎么我也出起来了? 这是什么命运? 我不害怕寂寞,风,但有点害怕荣誉,我总觉得我身上装着别人的东西。
在《命运》的房间听《命运》,感受贝多芬按在肩上的大手,有一种温暖的湿润的百感交集的东西,未知的东西。 我感觉贝多芬一直在房间,只要用你无论短或长的人生聆听,他一定在。
我来得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 我希望每个人都有机会敲一下贝多芬的门,或者,自己的门。
宁肯,1959年生,北京人,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包括《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另有长篇小说《沉默之门》,获过多种奖,作品译成捷克文,法文,意大利文,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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