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1日凌晨,位于日本冲绳县那霸市的世界文化遗产首里城(Shurijo)发生大火,正殿被熊熊大火吞噬,闻名全球的文化遗产恐毁之一炬。据报道,除正殿以外,北殿、南殿也全都燃烧。
此次起火的首里城位处冲绳那霸市东区。15到19世纪,日本还未将冲绳占为属地前,那里曾是琉球王国宫殿所在地。首里城融合了中国与日本筑城文化的独特建筑样式,以及高超的石砌技术,拥有极高的文化和历史价值。2000年12月,首里城被认定为日本第11个世界文化遗产。
根据共同社报道,首里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基本被毁,在1992年进行了大规模修复。
下文摘自孙郁先生在《收获》开设的专栏《燕京杂记》之《东亚之痛》关于琉球的第6节。
冲绳 网络图片
网络图片
首里王宫中国王的座椅也完全仿照中国,复旦徐静波摄影,澎湃网 我曾经想,日本的知识分子是如何地看待战争的记忆呢?也许我们还不能一下子说清吧。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日本,才知道在对战争的问题上,那里的左翼知识分子一直在与右翼团体对抗着。至少在四十年代末,一些反战的电影吸引过诸多民众。然而一切都是短暂的,美国与日本政府对左翼文化采取了镇压的政策,左翼知识群落遭到重创。面对战争责任的拷问便被冷战的烟雾掩埋了。
我熟悉的几位汉学家,当年都因左倾的思想被捕过。我们在阅读丸山昇、木山英雄的文章时,还能嗅出当年激烈搏击的信息。可惜那些战斗的声音,一点点远去了。至于年轻一代,已经在隔代的陌生里对以往的生活不甚了然了。
但不料今年一次冲绳之行,使我认识了日本的另一面。对二战的后遗症的认识,还是这次访问后才清晰起来的。我在那里读出了四十年代以来日本的阵痛。像一个活的标本,东亚问题的症结,几乎都在这里聚焦了。
记得那一天北京正下着雪,我匆匆飞到东京又转机到冲绳的那霸市,却是两个天地,完全是夏天的感觉。炫目的阳光,无边的海,还有美军战机的起落之音,以及不时可见的抗议美军基地的标语,令人感到时光在倒流,又回到了冷战的世界。
对中国读者而言,冲绳的存在多少是带点神秘的色彩。这个古琉球国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那么新鲜。在此的一周过得很紧张,造访古琉球遗迹,参加民间的聚会,一直被异样的感觉冲击着。
冲绳人好客、大气,又带点自嘲。他们不太喜欢冲绳的叫法,一直自称是琉球人。而有意思的是,在这个古琉球的土地上,六十多年间,反法西斯的声音从未中断过。
自1945年美国占领冲绳,这个古老的琉球帝国已开始失去自己旧有的存在。在一般中国人眼里,琉球已经消失,它的神姿已被冷战的烟雾遮掩了。
冲绳的民众从那时候起,一直为自己的存在而抵抗着二战的余威。除了大规模持续不断的群众运动外,艺术中的抵抗思潮,成了这里的象征性符号。
冲绳曾与明朝有过朝贡的关系,1879年并入日本。这个古国有自己的语言、习俗与信仰。1945年,日军与盟军的唯一地面战争在这里进行。死伤之惨重,在二战史上是少见的。日军战败前,曾要求那里的百姓为天皇殉命,无数人蒙难。我在岛上看到海边洞穴的青年遗骨,忽想起当年在法国的诺曼底烈士墓园的情景,东西方战场的残酷,乃人类黑暗的遗存。无辜者的遗骨中的冤魂四射,我们的心无法安宁。
随同我访问的胡冬竹小姐正在写关于冲绳的博士论文。路上恰好翻看了她翻译的新崎盛晖的《冲绳现代史》。我才感到,对战争的感受及东亚悲剧的诉说,冲绳似乎最有代表意义。
我在那霸遇到了几位艺术家,其中包括新崎盛晖先生。这个坚守故土文明的知识分子浑身都是诗人的气质。1972年当冲绳回归日本的时候,本土的日本人都在狂欢,还是学生的新崎盛晖冲到会场上,大声说:这样的时候,你们知道冲绳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么?这次冲动不是一时性起,乃几百万人内心的闪光。此后他便踏上了为冲绳回到自由的道路,把一切献给了冲绳史的研究。
除了新崎盛晖这样的学者外,更多的是民间思想者。其中佐喜真道夫先生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在美军基地铁丝网旁,矗立着佐喜真美术馆。这个美术馆专以反战为题目,做各类艺术展。佐喜真道夫是个憨厚可亲的琉球汉子,他祖籍琉球,生于熊本。小时候东京的孩子总骂他是琉球猴子。这种记忆使他后来有着强烈的回归故土的愿望。然而故土已经沦落,无数冤魂与血迹,在他那里抑制着呼吸。六十年代,他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便被鲁迅的文字所吸引。那些小人物的命运,人与人的隔膜以及不屈服的反抗的意志,像暗夜里的火把,吸引着这个失去故土的人。在故乡,无数人死于非命。也有无数人沦入苦境,但谁为之代言呢?当读到鲁迅介绍的珂勒惠支反战的作品时,他惊呆了。一直希望找到那些原作。对故土而言,珂勒惠支的悲悯、大爱、忧伤而不屈的内心,是多么亲切的存在。在死亡与反抗中的神思,也恰是在替着美军基地边的贫民发出吼声。
后来,他与画家夫妇相遇了,这坚定了自己的用艺术进行反抗的立场。丸木夫妇是战争题材的作者。曾以《原子弹爆炸图》、《南京大屠杀》、《冲绳之战》而闻名。佐喜真道夫收藏了二人大量的作品,尤以《冲绳之战》而闻名。这两位老人的画作充满了惊恐、死灭,和亡灵的歌哭。几十幅巨画,完全被地狱般的幽暗所笼罩。据说鲁迅作品的原作曾感染过他们,在这些画面里,鲁迅当年控诉的杀戮及血河里阴森的冤屈,悲壮地流着。珂勒惠支的版画是低缓的夜曲,有独吟的苦意。丸木夫妇的作品则是冤魂的合唱,在错乱的散点透视里,跳跃着哀凉。他们不安的、苦楚的笔墨流淌着几代人的哀怨。
佐喜真道夫身边有几位气质很好的文人,他们是这个岛上精神领袖式的人物。其中仲里效让我久久难忘。仲里效是那里的批评家,自由撰稿人。他对冲绳史与艺术的独特理解,使我发现了过去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他追问战争的责任的同时,也在追问自己的文字意义,那些对本土文明的态度,不是一般的地域意识,而是对人类良知、信念乃至操守的拷问。他们从青年时期就一直从事着对二战问题的研究,这些不是象牙塔的,而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也由于此,他的文字布满了冲绳人的乡愁与苦梦。
回忆到当年的历史,思想者们的活动多是在秘密中进行的。各类反抗的集会和沙龙约谈,那么有趣地展示在他们的生活里。朋友们结成沙龙,一起研究冲绳的命运。当政府把无辜受害者与日军死者的纪念碑放在一个园地的时候,仲里效就发问:这是不是在美化日军的历史?日本人对战争真的反省了么?许多文章的背后的复杂的盘问,是带着血的声音的。读着这些沉郁的文字,你能够感到知识分子真的精神。
比嘉康雄
琉球艺术与语言,顽强地留在几位艺术家的心里。但也真的无法阻止旧有文明的慢慢消失。在离开冲绳的晚上,我听到了琉球的古音,朋友弹奏着三弦,苦吟着古曲。极其幽婉神异,在夜的上空流转着。同行的几位东京的教授说,也不知他们唱的什么,因为一般的日本人是不知道琉球语言的。我在那个声音里听到了与日本本土不同的旋律,似乎也与台湾的乐曲有别。联想起参观古皇宫时候的感受,才猛然感到,一个民族的心是不能被混血的,只要种子还在,开出的花蕾总是自己的。在这个多样的世界上,保存自己的个性,多么的不易。
冲绳人的六十余年的抵抗运动,对日本知识界是一个冲击。许多知识分子对他们持有相当的同情心。大江健三郎曾写过一本有名的《冲绳札记》,还惹来无穷的官司。为右翼分子所嫉恨。冲绳问题涉及的矛盾很多。大江健三郎的态度直指日本的战争罪责,追问:我们日本人到底干了什么?我们没有罪过么?他刺耳的文字给人的感动是持久的。这使我感到他的可爱。在日本,这样的声音有多少我还无法判断。但这些撕开了精神的黑幕,近代以来东亚的迷津,也可能因为幕布的落下显出原态。
许多年来,在碰到东亚的问题时,我无法理清内中的原由。在北京、东京、首尔、台北、那霸等地得到的结论是那么的不同。可是在从那霸返回国内的途中,联想起几个城市的血腥的历史,一个线索终于出现了。那就是,我们东亚的百姓还没有摆脱旧文明的主奴关系的时候,重新进入新的主奴战史里。也许,当我们清理了这些双重的遗物的时候,彼此才能开始新的自由的、轻松的对话。那时候面对无数冤魂遗骨时,我们可能会不顾忌地谈论着一切。
这一天什么时候能够到来呢?
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