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施康强先生家人消息:著名翻译家、散文家施康强先生因病于2019年10月27日在北京逝世,享年77岁。
施先生除职务翻译外,译有(清)黎庶昌《西洋杂志》(中译法)、《萨特文论选》、巴尔扎克《都兰趣话》、阿兰《幸福散论》等。著有随笔集《都市的茶客》、《第二壶茶》。近年来,为《万象》杂志撰稿人和《新民晚报》“八方书谭”专栏供稿人。
译林版《巴黎圣母院》由施康强和张新木两位翻译家共同精心移译。
其中,施先生为小说写了译序,谨以此文来纪念他,感谢他的付出。
《巴黎圣母院》作于一八三一年,以一四八二年路易十一治下的法国为背景,自然可以视作一部历史小说。作者雨果(一八〇二—一八八五)是法国浪漫主义运动的领袖。浪漫主义巨匠出手写小说,与英国小说家、历史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奠基人司各脱的路子便有所不同,更多一点华采,几分恢宏,人物的真、善、美和假、恶、丑皆被放大了若干倍。
中国的历史小说往往“七真三假”,主要人物必须实有其人,主要情节必须确有其事。西洋的历史小说相反,主要人物和主要情节往往是虚构的,倒是次要人物和次要情节有所依据,以便渲染历史氛围,营造一种“可信性”。司各脱如此,雨果亦复如此。《巴黎圣母院》中,吉卜赛舞女爱斯美拉达和驼背敲钟人卡西莫多是完全虚构的。副主教克洛德·弗洛罗确有其人,但实无其事。次要人物,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在圣母院广场上围观弃婴的四名修女,其姓名都有出处可查。虽然作者几乎做到无一人无来历,他在巧妙拼接分散、零碎的历史材料的同时,为了小说结构和艺术的需要,也不惜“修改”历史。书中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圣迹剧作者诗人格兰古瓦名载史册,不过他生于一四七五年,一四八二年时还是个毛孩子。他成为圣迹剧作者是后来的事,雨果让他提前出生了二十年。
在他本国,雨果的诗名大于他作为小说家的名望。诗人写小说,免不了笔端诗情洋溢。第三卷第二章《巴黎鸟瞰》的最后一节对日出时分巴黎万钟齐鸣的赞颂,是雨果自诩的史诗手笔,亦为论者和选家普遍推崇。然而全书的基调阴沉悲惨,命运似圣母院钟楼的巨大阴影笼罩各卷,以狂风疾雨之力把主人公推向注定的结局。因此笔者更欣赏第二卷第七章《新婚之夜》开头,写到格兰古瓦端详爱斯美拉达时,作家插入一段自己童年生活的回忆,把吉卜赛姑娘比做飞无定向、身影绰约、翩然掠过树梢的蓝蜻蜓。只有这一段文字,这一首天真烂漫的抒情短诗,是阴影中的亮点,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
雨果亦以剧作家闻名。这部小说更多地带上了他作为剧作家的印记。在这以前,他写过两部剧本:《玛丽蓉·德·洛尔墨》和《艾那尼》。他如展开剧情一样展开他的小说。全书的时间跨度仅为六个月,自一四八二年一月至七月,而其中主要情节又集中发生在几天之内。
不仅小说情节的开展类似戏剧,小说中人物的关系,也袭用了雨果喜爱的戏剧模式:三个男子共恋一女子。在《艾那尼》中,唐·哥梅茨、国王和艾那尼争夺唐娜·莎尔。在《巴黎圣母院》中,弗洛罗、卡西莫多、格兰古瓦围着爱斯美拉达转。(模式允许一定程度的变异。确切说,格兰古瓦并不热恋爱斯美拉达。他比他尊之为老师的克洛德要理智、冷静得多,不允许自己作无回报的投入。若用图形来表示,他们的关系似一个等腰三角形,弗洛罗与卡西莫多为两条长的侧边,格兰古瓦为短的底边,爱斯美拉达自然是三角形的中心。至于腓比斯,他根本不爱爱斯美拉达,因此不存在一个四边形的四条边与其中心的关系。)雨果一八三三年写的剧本《吕意·布拉斯》又重复这一模式:三个男子,一个粗野似卡西莫多,一个恶毒如克洛德·弗洛罗,一个耽于幻想若格兰古瓦,共恋西班牙王后。
第三、第五卷游离于情节之外,性急的读者完全可以跳开这两章不读,对抽象思考缺乏兴趣的读者也可以略过不读,如同对待《战争与和平》最后一部中长篇大论的历史哲学。作者之所以插入这两卷“闲文”,是因为他不满足于讲故事、编戏,他愿兼做建筑史家和思想家。他要阐述一个思想,一个学理:如同哥特式建筑取代了罗曼式建筑,民主将取代神权,印刷术将取代建筑术,印在纸上的思想将取代刻在石头上的思想,“这个将要杀死那个”;在谷登堡发明印刷术之前,人类的思想主要体现为石头建筑,一旦书籍成为思想更轻便、更易于普及的载体,建筑艺术便无用武之地了。
这是诗人的结论,类比和推理多于实证。事实上,印刷术发明之后,被“杀死”的不是建筑艺术,只是哥特式建筑,而且“凶手”也不是谷登堡,至少不是他一个人。这里有复杂的社会、经济原因。十五世纪以后的欧洲,建筑艺术并未衰落、消亡,人类的部分思想依旧记录在石头上,文艺复兴、巴洛克等建筑风格相继而起。直至十九世纪初,拿破仑的凯旋门仍是石头建筑,虽说他也熔化缴获的大炮,铸造、建立了旺多姆铜柱。石头建筑到十九世纪末才寿终正寝。建筑材料和建筑技术的革命使钢筋水泥的摩天楼成为现代工业文明的标志,全部钢铁结构的埃菲尔铁塔在塞纳河畔高耸入云,俯视圣母院和凯旋门。而在我们今天生活的世界里,笨重的钢筋水泥越来越为合金材料和玻璃幕墙所取代。就在历代法国国王的住所罗浮宫的院子里,贝聿铭明快的金字塔与阴沉晦暗、历尽沧桑的石头宫殿相映成趣。
同在我们今天生活的世界里,印刷品、书籍作为思想主要载体的地位遭到音像制品越来越猛烈的冲击,就差一位作家,一位思想家出来大喝一声:“这个将要杀死那个!广播、电影、电视将要杀死书籍!”
其实,这个不会杀死那个,这一个和那一个有时甚至会相互促进。一部小说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观众的数目必定是读者的几十倍、几百倍。意犹未足的观众回过头来又会去读小说。
世人知有《巴黎圣母院》这部小说,知有雨果这位作家,往往是因为他们看过同名的电影。扮演爱斯美拉达的意大利影星琪娜·洛洛布里琪达为雨果立下的功绩,超过加在一起的几十部文学史教科书和几百位文学教授。
圣母院教堂本身或许是最大的受益者,观光巴黎的游客每年数以百万计,他们首先想看的是这座哥特式主教堂,因为他们读过小说《巴黎圣母院》或者看过电影。人们不再建造哥特式教堂,但是人们知道保存杰出的文化和历史遗迹。
一座教堂和一本书,长存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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