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剧照

据唐僧返回长安后向唐太宗汇报，他与徒儿们往西天取经的路程总共是十万八千里，所费的时间是“一十四遍寒暑”。那个距离若是任由孙悟空走一遭，也就是一个筋斗罢了；八戒、沙僧本领差些，但在云头上爬着，个把月应该够了吧？就连白马，原本也不是苦苦地跋涉于山川的角色。然而他们都得陪着唐僧这凡胎肉身的和尚，一步步在地面上挪动。而路途中无限的险恶，都是因唐僧而起，好像并无一个妖精是特意为了宰猴杀猪而大动干戈的。唐僧有啥了不起，非他取不成经，而别人只能围着他转？

这里面自有重要的缘由。取经完毕，如来曾当面为唐僧点明：“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 ”说起来如来命观音去东土寻觅取经人，是为了将东土之人从愚痴贪妄中解救出来，但从全部故事的进展过程来看，还不如说真正的目的乃是为唐僧设计一条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而修成正果、回归师门的道路。既然取经之本义如此，当然非唐僧不可了。最终的结果也可以证明上说不错：唐僧一路哭哭啼啼之后终于成佛，而东土之人至今愚痴贪妄，未见有何长进。

当然，唐僧也有他自己的努力。论擒妖驱魔、化斋讨饭，他是一概不能，但有一项成就，却是无人能比，那就是十世修身，一点元阳未泄。这个“元阳”重要到什么程度呢？最简单地说，它是取经路上所有斗争的焦点。雄性的妖魔指望吃到唐僧肉以求长生不老，而此肉躯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经历了十世未泄元阳的修行；女妖们则希图直接获取它，以求一步登仙。但能否保有这宝贝玩意儿是取经事业成败的关键，千万丢失不得的。第五十四回说到女儿国国主爱上了唐僧，悟空教他假意答允，以便骗取签证而后脱身，唐僧却不肯，因为“但恐女主招我进去，要行夫妇之礼，我怎肯丧元阳，败坏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坠落了本教人身”。下面一回，说到敌毒山琵琶洞的女妖将唐僧摄了去，欲“耍风月去来”，而孙悟空要起程搭救师父之前，却先做了一个假设：“倘若（师父）被他哄了，丧了元阳，真个亏了德行，却就大家散火。”总之，唐僧的元阳以及它所代表的和尚的贞操，构成了取经事业是否值得继续下去的首要前提。

深入推究起来，佛教的教义中本来并无十分严厉的禁欲主张，道行高深的大师们在这方面更是常常抱一种超越的态度。譬如鸠摩罗什就曾三次娶妻，据说前两次出于被迫，第三次却是他自己要求的（见《高僧传》及《晋书》）。再说“元阳”这个概念，纯是出于道教，与佛家无缘。而道教之所以重视守护元阳，也不是要求禁欲，而是为了修炼内丹。《道藏》所收托名吕洞宾的论著，就提出要以身为炉，精液做药，顺阴阳天道，“长存其自身之元阳真一太和纯粹之气，则坐致长生矣”。《西游记》的世界是一个道教与佛教相混杂的世界，唐僧沾染了一些道士气息也不足为怪，但为什么对“元阳”固执到如此程度，却多少令人诧异。也许他要以此来证明自己对俗世的彻底绝念，以不可能的贞操向天国发出强悍的呼吁；不过，另一种可能也是存在的：作为被贬往凡界的金蝉子的后身，唐僧显然已经失去了过去拥有过的一切神通，变得一无所能。而一无所能的人如果还想要显示自己的伟大，就只好求助于超凡的德行。十世之身，不娶妻不包二奶也不失陷于烟花巷陌，除了唐僧还有人做到过吗？取经路上，他动辄训斥天不怕地不怕的孙猴子，又让好歹做过天蓬元帅的猪八戒给他服务，就凭他是师傅吗？毫无疑问这也是道德上的居高临下。

人是很奇怪的东西，虽然有些德行其实并无用处，也跟自己无关，只因它超常稀罕，便油然而生敬畏之心。你看孙悟空的意思，就是说只要唐僧与女妖耍了风月，失了元阳，取经固不必谈起，这师父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作者：骆玉明

本文选自：《游金梦》（上海三联书店 2018年9月版）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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