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沈从文的笔下,虽有乡土,但却已脱离乡土,以一支笔在文化中心搅动那一波波湘水,遥想着那田园色彩的乡土,剥离出现实,直冲出姿态来。
鲁迅把沈从文、萧乾、汪曾祺一派的“乡土文学”称为“寄寓文学”。因为这文学俯视小世界的根性,舒缓,而不乏欣赏。极不现实,却如歌如梦,似那湘西,那作为罪恶都市世界对立面的存在,以另一种角度批判现代文明。
文人的梦,向来都不是现实的。譬如沈从文的句子,看似清淡,长短不齐,甚至不乏病句,却能抒发出山情水意来。他写着下层社会,却形而上的关心着人类文明的走向。绝不是仅仅限于湘西那一块地方的。就像陶渊明,虽然高唱“采菊东篱下”、“种豆南山下”、“带月锄禾归”,但其精神之追寻,是极其贵族化的。
汪曾祺写沈从文,说“沈先生家有一盘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盘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
沈从文的眼界里,是草,是平凡,是小。但他的梦特别大,特别矛盾。就像《边城》里的翠翠,梦里,翠翠听到二老傩送的歌声,被这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
梦外,翠翠大清早提着篮子去小山后掘竹鞭笋,带回的除却十来根小小鞭笋,还有一大把虎耳草。
翠翠的爱情是有统一性的,但描写是分裂性的。
这正是沈从文的矛盾。
文学寄寓
文学关心的是人,是心,是思想。但心和思想需要寄寓。沈从文毕其一生,都如此追求。你看他写的那些山山水水,安放了多少灵魂?他不断地要求自己的小说要有诗意效果,融写实、纪梦、象征于一体。这是一种浪漫主义!
但当执行时,他选择了反方向——句式简峭、主干突出,单纯而又厚实,朴讷而又传神,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凸现出乡村人性特有的风韵与神采。
然而,他踏踏实实地做到了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
他说那是他理想的建筑,这庙供奉的是“人性”(《习作选集代序》)。
他就是这样把文学寄寓了。以“美在生命”的文字方式,不断地造他那“希腊小庙”。把特殊意义表现出来,并反思。以原始的笔触,凸显自然生命的形式,赞美人性美,反对人性之沦落。
可是呀,你看他,可以把“人性的扭曲”和“人与自然契合”烛照而统一于文字。
一边批判,一边追求。
沈从文真是个矛盾的人。
也许,他的灵魂深处幻想着一种绝对理想的、充满艺术美的情。
包括爱情。
所以,他一遍安放灵魂,寄寓文学,一遍追寻他的爱情,却从没想过这是一场放逐。
他们是彼此放逐,包括爱情
假如爱情落在沈从文这种矛盾文人手里,必判死刑。如茅盾说的——在到手的一刹那,改变了模样。
沈从文的现实,绝不如他那文学神庙里的浪漫。
沈从文下放之前,那是 1969 年。张兆和的二姐张允和去看她,房间乱的无处下脚。张允和只好站在沈从文面前。
落魄地像一个乞丐,却从他那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说:“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
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小孩子,又伤心又快乐。
他还是恋着最初。承认自己没想过放逐。
确实,他似乎没想过放逐。
你看他给张兆和的那些情书,简直把他那神庙里的所有美都搬了出来。他假装糊涂啊,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你了。”
张兆和惊得无以复加。她说不。
很顽固地拒绝,即便是胡适在撮合。胡适很尴尬的说:“沈从文嘛,文章写得好,你们可以通信嘛,沈从文在顽固地爱着你啊。”
张兆和说:“我也是顽固的不爱他啊!”
沈从文的举动是矛盾的——如果你不爱我,那么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一是自杀。
谁劝也没用,胡适也劝不住。
沈从文把爱情先做了寄寓,完全寄寓在张兆和身上。
连情书里,都是《边城》的味道,一种感情的寄寓。
“你的眼睛还没掉转来望我,只起了一个势,我早惊乱得同一只听到弹弓弦子响中的小雀了。
“我侥幸又见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风为散放的盆莲旁边。这笑里有清香,我一点都不奇怪,本来你笑时是有种比清香还能沁人心脾的东西!
“在山谷中的溪涧里,那些清莹透明底出山泉,也有你底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记着比这水还清莹透明,流动不止。
“当我从一面篱笆前过身,见到那些嫩紫色牵牛花上负着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么不快事缠上了心,泪珠不是正同这露珠一样美丽,在凉月下会起虹彩吗?”
美的文字,是最能打动少女心的。可能,可能吧,张兆和没读懂沈从文文字里的矛盾。当他们在黄昏里走在九如巷时,夕阳橙红,拉长两个肩并肩静走的人的身影,脚的石板路,凹凸不平,两侧的砖墙灰白色。悸动若有若无,一切都是古朴简雅的样子,石板上刻的都是爱你。
张兆和彻底投降了。
没有结婚戒指,没有西装革履。
张兆和很快很现实,生活不就是现实么?她甚至对沈从文说:“不许你逼我穿高跟鞋烫头发了,不许你因怕我把一双手弄粗糙为理由而不叫我洗东西做事了,吃的东西无所谓好坏,穿的用的无所谓讲究不讲究,能够活下去已是造化。”
但明显沈从文不是这样认为的。
沈从文是做梦的文人。你看他成婚后的信,还是那么梦幻——
“你爱我,与其说爱我为人,还不如说爱我写信。”
“三三,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
这种土味情话,实际上 是一种文字上的造梦。
张兆和入梦了,甚至仿照沈从文叫她三三的方式,叫起沈从文二哥来。
但胡适当年给沈从文说过——“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
沈从文在张兆和面前彻底失去自信,看到他的目光,都显得慌张而满心戒备。张兆和讨厌着他的文字,他的错别字,他的错误语法。
沈从文不,不行,你虽然是我的梦,但你不能侮辱我文学神庙里的梦。
他彻底失去了寄寓之所,他要放逐爱情,放逐张兆和,当然,也是放逐自己。他就和那小女子莫名其妙的相恋了啊。
张兆和从来没有仰慕过,甚至是鄙夷。
但这个叫高青子的文艺女青年仰慕。沈从文的那种高贵气,曾被张兆和折腾得几乎变成谄媚。这时候,他可以反过来了。
沈从文却空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告诉张兆和,便对林徽因诉苦。
林徽因说:“人生就是这样的。你的诗人气质造了你的反,使你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迷茫不知所措。”
一针见血,就是诗人气质与现实自我的矛盾。
坦白之后,沈从文又回到了原地。
他说呀:“我血液中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
他还说:“我真的放弃了一切可由常识来应付的种种,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种感情的漩涡里去。”
这种矛盾,沈从文一生都没解决。就像他最后依然坚持写信,孤独的写,他说:“你不用来信,我可有可无,凡是都这样,因为明白生命不如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离。”
他走了,带着未解决的矛盾走了。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他说。当张兆和明白之时,已是过去的过去了。
原来,他们是彼此放逐,包括爱情。沈从文到底寄寓了文学。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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