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平原上,都江堰油菜花开。 摄影 张铨生
“天府之国”,浓缩着中国人对于一片土地的最高赞誉。它代表着土地肥沃、物产丰饶,足以让人吃喝不愁;也象征着山川浑厚、地势险要,足以让人高枕无忧;甚至带有浓重的“气运”色彩:帝王凭借它成就霸业,将军依靠它固守城池,商贾通过它富甲天下……
▲“两山夹一原”的成都。摄影 熊可
在现代人的眼里,“天府之国”的称号独属于四川,尤其是最为“巴适”的成都。然而在历史中,这顶“桂冠”曾落在不同地区的头上,据文献显示,“天府家族”前前后后至少有9位成员——除了广为人知的成都平原(四川盆地),还有关中平原、华北北部(北京一带)、太原盆地、武威地区、江南地区、闽中地区、沈阳地区、嘉南平原等地。
▲宝鸡陇县关山草原,是历史上重要的军马场。摄影 马晨
祖国处处有“天府”,那么,为什么最后广为人知的却只有四川?
中国最早的“天府之国”在哪里?
与今天大多数人想的不同,在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天府之国”并非四川盆地,而是用来形容关中平原;即使在四川,最开始的“天府之国”也只是形容成都平原,而非四川全境。
▲白鹿原农田,关中地区并非想象中的“黄沙漫天”,反而是最早的天府之国。摄影 一佳One
公元前338年,初出茅庐的策士苏秦为推广“连横”之术,赴秦国游说秦惠王,在这位战国“名嘴”的口中,诞生了第一片荣膺“天府”美誉的土地:
关中 | 王侯将相的选择
“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
——《史记·苏秦列传》
可以说,“天府之国”这个词从一开始就是为关中平原量身打造的。
提出这一概念的纵横家们,把关中当成模板,为“天府之国”设立了三道门槛:
一是稳固,需要有天险可守。关中地区北、西、南三面环山,东踞黄河天险,是为“被山带河”;又在“四塞之中”,山河间的空隙被潼关、萧关、散关、武关等要塞填充,极为易守难攻。
▲关中平原地形示意图。 制图 Paprika
二为富饶,有充足的粮草战备。关中坐拥肥沃黄土,是天下第一等的良田;又水系发达,渭河自“八百里秦川”奔流而过。水土之利,使得这片土地完全能自给自足,吃喝不愁。
三则面积够大,土地资源充足。“八百里秦川”平原辽阔,足以容纳数量庞大的人口;位置又极佳,退可拒守一方,进则剑指中原,拥有着扩张版图的可能。
▲宝鸡陇县新集川乡,大西北的梯田风光。摄影 左雪兰
因而 周、秦、汉、唐 先后在此定都,谋士张良更是总结出了关中地区的优越性:“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固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
▲西安,永宁门城墙。即便在衰弱之后,西安乃至关中地区,依然是军事重镇。摄影 刘众
然而,正是因为名头太盛,使得关中 坐拥地利,却饱经“人祸”,从汉唐的过度开发,到“安史之乱”后的刀兵四起,直至 五代时期,关中地区的生态环境已然恶化。
这时候,在秦岭的另一侧,成都平原正在悄然崛起。
成都 | 蜀地的艰难转身
“益州(成都)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
——《三国志》
在关中被战国纵横家称为“天府”的时候,成都平原还是片未经深度开发的“蛮荒之地”。困扰古代成都平原的,主要有两大难题——闭塞和水患。前者主要是由于秦岭阻隔,使得蜀地无法与外界连通;后者则要怪脾气暴躁的岷江,动不动就洪水滔天,将川西大地化作“水乡泽国”。
▲成都平原地形示意图。 制图 Paprika
这时候,与秦地的沟通,使得成都摆脱了困境。
首先是蜀道的开通。传说中秦惠王以五头“金牛”骗取蜀王开凿了最初的蜀道之一,金牛道。此后,蜀地的大门逐渐打开,随着不同时期蜀道的开发,来自中原地区的技术和文明不断输入蜀地,逐渐让成都平原从封闭走向开放。
▲四川广元原老川陕公路与金牛道,河对岸便是宝成铁路隧道。 摄影 张小平
而来自秦国的李冰父子,则修筑了那个时代的“超级工程”——都江堰,先后筑起了金刚堤(鱼嘴)、飞沙堰等水利设施。这些精妙的堤、堰,如同一道道金箍,镇锁住了喜怒无常“岷江恶龙”。
▲都江堰水利工程。摄影 艾斌
至此, 蜀道已开,水患已平,成都平原的两大劣势转换成了两大优势——它比关中更险固,更适合割据一方;也比关中更肥沃,乃至 “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人口同样与日俱增,到西汉末年,成都一县有户 7.6万,仅次于关中平原的长安县(8万户) 。
▲ “新蜀道”宝成铁路,火车穿越秦岭。 摄影 王嵬
在“安史之乱”后,关中地区衰落,成都平原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天府之国”桂冠。 此后,尽管“天府之国”的条件放宽,有其他地区获此殊荣,却无一能撼动成都的地位。
百战之地,也能被称为“天府之国”?
“安史之乱”影响的地方远不止关中平原,而是几乎波及了整个西北地区以及黄河中下游。在这场动乱之后,两座以要塞和堡垒被称作“天府之国”的城市——武威和太原,也逐渐衰弱。
武威 | 被人遗忘的绿洲
“得西凉(武威)则灵州之根固。况其府库积聚,足以给军需、调民食,真天府之国也。”
——《西夏书事》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武威的形象总是伴随着大漠风沙、金戈铁马。她是大汉的“武功军威”,是盛唐《凉州词》里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 武威平原地形示意图。 制图 Paprika
然而武威的军事地位,不止在于她身处河西走廊的“咽喉”属性,同样是因为武威中部绿洲的水土养人,足以支撑起强大的农业和畜牧业。在汉武帝时引进的西域大宛马,就是在凉州组成足以与匈奴抗衡的战马部队,时人称之“凉州大马,横行天下”。
▲ 武威绿洲,坐落在群山脚下。摄影 熊可
到唐代,武威已成为了河西走廊最繁盛的城市之一,“唐之盛时,河西陇右三十三州,凉州最大,土沃物繁而人富乐。”然而安史之乱后,凉州曾一度陷于吐蕃,沦为异域,不复往昔之繁荣了。
太原 | 固若金汤的城池
“帝尝登童子佛寺,望并州城,曰:‘是何等城?’或曰:'此是金城汤池,天府之国’。”
——《北齐书》
太原,仿佛天生就是一座“铁打的城池”。放眼整个山西省,太行、吕梁二山对峙,汾河中流,自古就有“表里山河”的称谓;而太原盆地则处在山西的中心,是山河拱卫的重点;盆地北部的太原城更是守住了云中山、系舟山之间的口子,堪称“天险中的天险”。
▲ 太原盆地地形示意图。 制图 Paprika
在春秋时期,这里是左右“三家分晋”格局的晋阳城;到南北朝,高欢在此建立了北齐政权。隋朝末年,李渊更是凭借太原特有的地势,沿着晋陕盆地群长驱直入,攻占长安。作为王朝的发祥地,唐人在地利的基础上,不断扩建太原城池,这座“金城汤池”越发不可动摇。
▲ 太原,明太原县城复建工程。图片 视觉中国
然而,太原盆地同样有致命的弱点——面积实在太小了,连带着隔壁的临汾盆地加起来也不过 1万平方公里,仅有 关中平原的四分之一、四川盆地的二十六分之一。尽管汾河流过的土壤足够肥沃,也难以养活太多人口。
因而随着唐由盛转衰,高光时刻一过,无人再称其为“天府之国”。
大平原上的“天府之国”,就是辽阔!
苏秦在游说秦王失败之后,转“连横”为“合纵”,将目光投向了另一片可能成就霸业的“天府”——燕国。而燕国的都城“蓟”,就坐落在今天的北京一带。
▲ 北京,居庸关长城。摄影 龚跃贤
如果从时间维度上看, 北京小平原被称为“天府”的历史与关中平原所差不远。然而,北京真正为人所认可,却是在元朝以后。
北京 | 平原之上的“港湾”
“京师古幽蓟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形胜甲于天下,诚所谓天府之国也。”
——《大明一统志》
在《北平历史地理》一书中,作者侯仁之引用美国地质学家的说法,给予了北京所在的区域一个形象的定位——“北京(平)湾”。
处在华北平原的北部,北京西部的西山属太行山脉,北部和东北部的军都山则属燕山山脉,两山共同构成一处向东南环抱的“臂弯”,把北京拥入怀中;如果视野再大一些,随着永定河一路汇海河而入渤海,北京则更像是身处在“港湾”之中,坐山望海,气吞天下。
▲“北京湾”地形示意图。 制图 Paprika
相比于关中和成都,北京的地势不够险,也太偏北,尤其在古代人的观念里,颇有种“天子守国门”的风险。但北京的优势就在于辽阔和通达,一面背靠山岳,另一面则有拓展的可能,使得这座雄城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从元朝定都开始,北京一带就迅速发展,成为全国的政治中心。到明代迁都北京,明朝人对这片土地的地理条件重新审视,远隔千年之后,再次将之定义为“天府之国”,并夸赞她“形势甲于天下”。
▲“镇守万里河山”,图为北京昌平区南口镇12号烽火台。 摄影 李琼
不过作为今天的首都,北京已然拥有太多美誉,以至于让人忘了还有“天府”一说;又因太过繁盛庄严,反而少了几分成都的“安逸”气质,因此也少有人提及。
沈阳 | 北京身后的“陪都”
“盛京山川浑厚,土壤沃衍。盖扶舆旁薄,郁积之气所钟,洵乎天府之国。”
——《钦定满族源流考》
到清代,在宣传北京的时候,清朝的统治者同样也关注到了他们发祥地——盛京(沈阳)。
▲沈阳故宫。摄影 李文博
沈阳能跻身“天府之国”行列,的确是带有些政治色彩的。然而细看沈阳的地理条件,实则与北京有相似之处——同样是面向大平原(辽河平原),极目之处沃野千里、土地辽阔;背靠着长白余脉(千山),有险可守;南边则离辽东半岛不远,辽河与浑河更是直通渤海。
▲辽河平原地形示意图。 制图 Paprika
与关中平原、成都平原相比,北京和沈阳不失为另一种“天府之国”的构想:作为“半开放”式的栖居地,既有背靠大山的“安全感”,也有更为广阔的土地资源,重兵的戍卫和长城的守护弥补了天然结构的缺陷,更是有着临近海洋的优势。
东南沿海,“天府之国”的新模式
随着时间的迁移,“天府之国”的概念的侧重点也发生了偏移——从最开始着眼于战略地位,强调牢不可破的“山川形势”,到后来看重经济效益,指向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也从封闭,走向了开放。
以太湖流域为核心的江南,是最为典型的例子。
▲嘉兴市秀洲区的菱塘。典型的水乡风韵。摄影 夏松
江南 | 富甲天下的水乡
“ 江淮而南,天府之国。”
——《盱江先生全集》
很少有人会把江南和“天府之国”联系在一起。在战略地位上,江南简直是“地势封闭”和“高山险阻”的反义词,更是偏安政权的“代表地”,所谓“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这里向来不是受得住金戈铁马的地方。因此,担得起“天府之国”一词的,只能是江南的富饶。
▲太湖平原地形示意图。 制图 Paprika
自安史之乱后,中原动荡,唐朝在财政上不得不倚重于“江南八道”,唐人韩愈说“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到了宋代,中国的经济重心南移,更加剧了政权对江南的依赖,故宋人李观把江淮而南叫做“天府之国”。明清时期已经少有人这么说了,主要是因为江南的名头太多——“水乡泽国”,说的是地貌;“鱼米之乡”,讲的是物产;“烟雨江南”,又提到了气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更是夸到了天上去......因此“天府之国”,显然不适合作为江南的代名词。
福建 | 乘风破浪的港口
“闽故神仙奥区,天府之国也,并海而东,与浙通波,遵海而南,与广接壤。”
——《闽中海错疏》
福建,是被发现和开拓出来的“天府之国”。明朝人对于福建的赞誉,主要指的是其沿海平原——福州平原、兴化平原、泉州平原、漳州平原。这些平原都是由山脉中发育的水系,入海时冲积而成,地势相对平坦,也集中了今天福建的大部分人口。
▲福建沿海平原地形示意图。 制图 Paprika
当中原人不堪战火袭扰,举家迁至江南时,却发现好景不长,江南又烽烟四起。有一部人只能跋山涉水,将这些缀连在海边的平原作为最后的容身之所。他们在此开垦荒田、兴修水利,改造着自然环境;又将目光向海上拓展,在“妈祖”的庇佑之下,扬帆远航。
▲福建,沿河渔民正在捕捞海鲜。摄影 熊可
到元代时,以刺桐花为标识的泉州港,已然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刺桐港”之名,甚至驰名欧洲、非洲以及中东诸国。古人“天府之国”的赞誉,与其授予这片土地,不如说是在称赞这群“天府的开拓者”。
▲台湾嘉南平原地形示意图。 制图 Paprika
至于把台湾称为“天府之国”,是清代才有的事。明清之交,郑成功准备收复台湾的时候,曾说:“荷兰甲螺何斌负债走夏,盛陈(台湾)沃野千里,为天府之国,且言可取之状。”在当时,台湾农业较为发达的地区主要就是指是台东地区和嘉南平原,而到今天,中国的 “宝岛”之名,显然更为人熟知。
而成都,自打从关中手上接过“天府之国”的名号,一直稳定发展,经久不衰。直到今天依然充满“天府之国”的生机。
来源:《中国国家地理》地道风物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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