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到母亲了:我梦到80岁的母亲被独自困在孤岛之上,天地茫茫,白发蓬乱的她,惊惶地向着远方一遍遍呼喊我们姐弟。
我满脸是泪地醒来,时钟指向凌晨4:00。远在南京的妈妈,每天也是这个时间醒来,扶着墙,拖着因中风致残的腿,艰难地缓缓挪动。
母亲孤寂的“刺啦”“刺啦”的脚步声,在那个不大的房间回响着,似乎要一步步挪回与父亲厮守了半辈子的家,却永远也到不了。
1
自从11年前中风导致行动不便,那个不大的房间,就成了母亲唯一的活动天地,也是囿住她的“孤岛”。
像无数中风患者一样,一夜间,母亲的生活被拦腰斩断:
那曾经张罗一家人饭菜的右手,甚至端不起一只小小的空碗;
用手机再也拨不对一个联系电话;
岁月又无情地让母亲添了失智的症状,家里的门牌号怎么也记不住;
思维常会陷入迷乱……
母亲的日子,变成了等:
等待儿女下班回来给她做一顿松软的饭菜,等待儿女忙完事情给她打来一通电话……
如果不犯迷糊,她会每天身穿别致的丁香紫家居服,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像个到儿女家做客的体面老太太。
养育大四个儿女的母亲,看着儿女们脚步匆匆地到来与离开,常会陷入自责,神情委顿,说:“我拖累你们了。”
觉得自己变成了废人,母亲识趣地把对生活的要求降到一口饭、一张床,只要能活着。
你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她从来不说。
虽然有时她还会敏感,每月总会闹那么一次,骂儿女不孝,要回自己的家,但那也只是“色厉内荏”。我每次打去电话,母亲总说:“你身体好吧?我在这里挺好的,你忙你的。”我心中有愧。
回想起那年,母亲被从天而降的中风击倒,她刚脱离危险还没出院,我就被工作电话叫了回去。
我不得已把还在病床上的母亲,扔给了南京的妹妹。
对母亲来说,那是怎样一段黑暗的日子?
直到若干年后一个黄昏,我将母亲皮包骨头的手握在手里,才听她细细说起:
刚出院那一年,褥子铺在地上,她吃喝拉撒睡都在上面;
家人不在的时候,保姆任她在地上“啊啊”叫着蠕动,却自顾自玩着手机;
弄脏了被子,会被保姆劈头盖脸地训斥……
后来母亲慢慢学会爬,学会简单地说话,学会笨拙地穿衣。
“想过人的日子”这个念头让她倔强地拉着可以摸到的一切学习站立,学习走路。
病后一年,母亲虽然仍不灵便,但生活终于可以简单自理。
2
生病后,母亲的日子变得格外漫长,待家里人上班、上学去,母亲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长时间望着窗外,看着太阳一点点地升起来,再一点点地落下去;每天陪伴她的,就是那台一直开着的电视机。
“就像在家里蹲无期徒刑”,母亲最初几年还会偶尔倾诉,看我们急匆匆的脚步、皱起的眉头,便识趣地缄默了。
她也曾想去外面,那一道单元门,或是几级台阶,就把她同外面那个精彩的世界隔绝开来;还有记不住的门牌号码,不会使用的手机……
这些年,母亲两次独自勇敢摸索下楼的壮举,都是惨烈收场:第一次,她好不容易坐电梯来到楼下,却不小心跌倒了。
“腿是软的”,她卷起裤腿,让我看她一天没吃药就肿得近乎透明的腿和脚,按下的凹坑,迟迟不能恢复。
她说:“人上了岁数,又不出家门,腿软,跌倒了怎么也爬不起来,我只能央求路过的好心人,把我拉起来。”
这一惊吓,她又糊涂了,找不到家了。踉踉跄跄的母亲,到底在楼群间寻找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最后又摔倒在一个门洞里。
“当时我还明白,心想我不能死在这里啊,人家会害怕。我拼命忍着,还是尿湿了裤子……”我白发的母亲,摔倒在陌生楼道的水泥地上,裤子湿着,满脸是土,徒劳地挣扎,这画面如一把利剑深深刺入我心里。
我生生忍住泪,将头扭向窗外。
倔强的母亲并没有因此放弃走出家门的努力。
一个晴暖的春天,她从阳台望去,树都绿了,花也开了,楼下花园坐着几个老人说话,她忍不住想出去看看。
穿戴一新,她出发了,这一次,她口袋里装上弟弟家的地址,带上钥匙。
刚挪进电梯,谁料“咣当”一声,电梯停在了两层中间,母亲惊恐地在电梯里,不知道要按电梯警铃呼救,口袋里的手机她也只会接不会打。
那时,不是上下班高峰时间,少有人路过,母亲砸门喊叫许久无人应。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电梯外传来脚步声,她拼尽全身力气拍打电梯,外面一位好心的女孩安慰她别慌,叫来了电梯维修人员。
那次经历彻底吓退了母亲的勇气,她再也没敢独自走出过家门。
但这个要强一辈子、爱热闹一辈子的老太太,却不愿意今后的日子都窝在床上,困在屋里。
因此每天清晨醒来,她就在自己的小屋里来回挪步。
她明白,如果老不走动,腿会越来越软。
月前,我去南京看她,把她接到招待所里同住。
凌晨,我被她拖着腿走路的“刺啦”声惊醒。昏暗的灯光里,只见母亲正吃力地向前探出手臂,看着前方,神情倔强,“刺啦”“刺啦”,每一步缓慢的挪动,都像是一次艰难的跋涉。而我的床头,整齐叠放着我睡前洗净的衣物。
我蓦然明白,与其说她不放弃走路,不如说她不愿放任自己“无用”。
3
这两年,母亲的身体大不如前,卧床时间越来越长,电视机开着,她就睡着了。
没有电视节目教她如何和时光拔河,如何准备自己的告别。
电视机里满屏幕都是新鲜年轻的面孔,于她而言都是遥远的世界。
母亲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同龄的老人说说话,去小区的花园里坐坐。
几年前我们就对她说,等社区有了日间照料中心,就把她送去,那里有很多可以和她一起说话的同龄人。
能等到那一天吗?这成了她的希望与寄托,她一天天地盼着,望眼欲穿。
我们工作忙碌,想请个钟点工缓解压力,母亲却坚决反对:“我又不是没有儿子!”是心疼钱,也是不想再在经济上拖累我们。
望着母亲衰老却又倔强异常的脸庞,我心疼不已,我最大的愿望和母亲一样:希望社区里能有公办或私立的托老所或社区日间照料中心,让被身体打垮的母亲能在精神上得的呵护,走出“孤岛”。
但愿这样的愿景,还能在母亲来日无多的暮年实现,给孤独的她带去温暖。
作者:邵衡宁
来源:《品读》2020年第4期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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