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太阳门广场

欧洲西南，有伊比利亚半岛。半岛之上，除了成因、属性特殊的安道尔和英属直布罗陀，就是西班牙与葡萄牙两国了。这两国奇怪的汉译，出自晚清徐继畲《瀛寰志略》一书，以“牙”字结尾皆因翻译采用闽南语音。据说当时有朝臣发问：“葡萄有牙（芽）也可，西班何物，竟也发牙？”

笑话是笑话，但两“牙”确有亲缘关系，属伴生国家。葡萄牙公元1139年立国迄今近900年，与西班牙也相爱相杀了数百年。

近亲不如远邻

今天西、葡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上，原来有西哥特王国，但被北非穆斯林摩尔人攻灭。后来，基督徒们展开了长达数百年的收复失地运动。这期间，他们先在半岛西北部建立了莱昂王国。莱昂王国和中部的卡斯蒂利亚王国分分合合，统一后成为西班牙的前身。

而娶了莱昂王国公主的勃艮第公爵幼子亨利，被封在刚从穆斯林手中夺回的西海之滨，是为葡萄牙伯国的起源。1139年，亨利之子阿方索自立为王，葡萄牙伯国改称王国。

1147年，参加第二次十字军东征的一支英国船队，因风暴在葡国古都波尔图靠岸。彼时阿方索一世正要攻打大型港城里斯本，便向十字军求助，双方联手夺下了里斯本。夺城后，英国士兵多数选择留下，葡萄牙白捡了兵马，还与英国历史性地产生了关联。

阿方索一世之后，葡萄牙诸王多持通商宽农政策，由收纳的十字军牵线，吸纳外籍移民，细嚼慢咽消化新得领土。1251年，葡萄牙攻占南部海滨阿尔加维，完成了收复失地任务。

差不多同时期，卡斯蒂利亚王国于1248年占领南方重镇塞维利亚，半岛内已无强敌。这让葡萄牙感到害怕。

幸而，卡斯蒂利亚王国没有立即瞄准葡萄牙。半岛东部的阿拉贡王国有法国背景，且庇护了与卡斯蒂国王争位失败者，招来了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兴师问罪。双方交战十年，最终引来阿拉贡、法国和教廷的联合干涉。

卡斯蒂利亚王国危殆，葡萄牙深感唇亡齿寒，而放眼欧洲，只有英国可治法国。彼时，百年战争中英军频频吊打法军，甚至俘获法王。于是，应葡萄牙之请，英国果断介入，助佩德罗重登卡斯蒂王位。

但1369年法军再犯，佩德罗丢掉性命，新王转而与阿拉贡和法国妥协。时任葡王费迪南无能，死前更与卡斯蒂王室订下姻亲之好。

由于无男嗣，1383年费迪南死后，葡国大位空悬近两年，引来卡斯蒂军事干预。葡贵族火线推举费迪南的异母弟若昂为君，是为若昂一世。1385年双方会战于阿祖巴洛塔。面对八倍于己的强敌，葡英联军照搬英法战争经验，以弓弩大破敌方骑士，成功逆袭。

此役之后，葡萄牙深感英国高义和可靠，签订《温莎条约》，缔结同盟。葡萄牙由此获得强大的奥援和安稳的外部环境。

向海洋发展，葡萄牙具备体制优势。图为葡萄牙探险家瓦斯科·达伽马，他是历史上第一位从欧洲航海到印度的人

至于卡斯蒂利亚王国，战后与阿拉贡同持亲法立场，直到百年后因争夺意大利方才化友为敌。

半岛太小，海洋无限

葡萄牙西濒大西洋，得天独厚的出海口正是其遭卡斯蒂敌视的主要原因。

向海洋发展，葡萄牙具备体制优势。与东边的近亲不同，在迁都里斯本之后，葡萄牙重视商业，加上广纳各地移民，整个阶层结构和社会风气大变。传统的领主贵族不够强势，而开明的商人、市民和收复失地战争中新兴的军功贵族拥有很大话语权，构成了海上开拓的支持人群。

葡萄牙深感英国高义和可靠，签订《温莎条约》，缔结同盟。

以1415年越过直布罗陀海峡、攻占北非贸易重镇休达港为标志，葡人海上探索逐步展开，甚至涉足西非内陆，启动了利润丰厚的奴隶贸易。

此时的卡斯蒂利亚王国，仍专注于对内遏制领主贵族，对外讨伐穆斯林，偶尔与阿拉贡王国闹闹别扭，不紧不慢地度过了近百年。至“无能者”亨利四世死后，半岛三国围绕着王位继承权，爆发了一场大战。

升级版的西班牙帝国，朝着欧洲霸主梦一路狂奔。

亨利四世先后娶过阿拉贡的布兰卡和葡萄牙的珍妮为后，后者生下独女胡安娜;国王聪慧而强势的妹妹伊莎贝尔，与堂弟阿拉贡王储费迪南多结婚。1474年亨利四世死，贵族各自拥戴伊莎贝尔和胡安娜。

伊莎貝尔身后是“西地中海霸主”阿拉贡王国，胡安娜只得向葡萄牙的舅舅阿方索五世求援。老舅索性娶了外甥女，以女婿身份参与王位之争。最终，伊莎贝尔获胜，成为卡斯蒂女王。同年，费迪南多继承阿拉贡王位。

这样，阿拉贡王国与面积大几倍的卡斯蒂利亚王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夫妇二王并列局面，由此缔结了共主邦联。邦联于1481-1492年完成对南端格拉纳达王国的最后一击，给漫长的收复失地运动画上句号，基本统一半岛。统一后的国名定为西班牙。

西班牙统一后，伊莎贝尔一世就迫不及待地资助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希望向西航行找到马可·波罗笔下的黄金国度Cipangu（日本）。哥伦布“发现”了美洲，以中美洲岛屿为原点，逐渐向南北美洲大陆活动。

早前，大西洋上仅一个玩家葡萄牙。为激励其对抗奥斯曼土耳其，罗马教廷当时认可葡萄牙对博哈多尔角以东新发现土地的主权。如今西班牙加入，两个玩家有了分歧。

1494年，在教廷斡旋下，双方签订《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规定在非洲佛得角群岛以西约500公里的大西洋上划界（史称“教皇子午线”），凡“新发现”的土地，线东属葡萄牙，线西归西班牙。

西班牙拿到了臆想中的“印度”—美洲大部，而葡萄牙更是预判精准，保住了巴西殖民地。缔约时的葡萄牙已经发现好望角，理论上继续向东就可以“发现”印度，而西班牙也认为继续向西可占领印度全境。真是皆大欢喜！

半岛太小，难免兄弟阋墙;海洋无限，终于容下一对冤家。

合而复分，从此陌路

纵横大洋，西班牙明显后来居上，甚至完成环球航行。在文明程度高的亚洲，葡、西所获不多，仅在边缘地带略有成果：西班牙取得了菲律宾，葡萄牙在印度沿岸设立据点。

两国对待殖民地的心态不一样。葡人海民心态，一旦移居海外，就鲜回本土;西人内陆意识，眷顾故土，仅把殖民地视作赚钱的地方。然而，两国也存在同一痼疾，那就是过分的宗教狂热。

升级版的西班牙帝国，朝着欧洲霸主梦一路狂奔。葡萄牙明显捉襟见肘：殖民地多而分散，维持成本高;航海业独大，农业衰败;人口外迁，本土空心化。上述弊端在塞巴斯蒂安一世时暴露得淋漓尽致：继远征津巴布韦失败后，好武的年轻国王在1578年二征摩洛哥，败退途中坠河溺亡。

国王英年早逝，既无子嗣，兄弟姐妹也都早亡。临时由叔公、红衣主教“纯洁者亨利”还俗继位，两年后他也死去，绝嗣危机仍在。贵族们从塞巴斯蒂安同辈亲属中筛选了三人，呼声最高的是其姐夫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

选择腓力，葡萄牙固然会丧失独立自主，但鉴于困境，加入“全欧标杆”西班牙是条好出路。所以西军一动，葡萄牙纳头便拜，伊比利亚半岛第一次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全境一统。

然而，葡萄牙经济上虽共享美洲商圈，但被西人排斥;政治上因信仰不够“正统”被公然歧视。最要命的是，被绑上战车，做了炮灰。在“钱袋”尼德兰独立后，西班牙财力大减，屡伐英国受挫;葡萄牙没有拿到战争红利，自有殖民地也被新兴的荷兰蚕食，遂倾向于脱离西班牙，重新独立。

1618-1648年三十年战争，成为压垮西葡联合体的最后一根稻草：法国一参战，西班牙被迫加赋增徭，葡国内起義不断，于1640年拥戴布拉干萨公爵若昂为王，拉开复国战争的序幕。

然而在宗主国60年积威之下，许多葡萄牙贵族、市民持观望态度，甚至太后与王后就系出西班牙名门。若昂一党很清楚，一旦西班牙从欧洲战事中腾出手，独立将化为泡影。所以，他们以让渡殖民地权益“重结”葡英同盟，甚至缔结姻亲。此外，葡萄牙从荷兰手中夺回巴西殖民地，成功止损。

葡萄牙视葡英同盟为安身立命之本，光17世纪就四次缔约，至1703年《梅休因条约》更从经济上密切彼此。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发生，英国第一时间提供援助，双边关系良好。在英国称霸全球的过程中，葡萄牙始终扮演忠诚跟班的角色。

西班牙就没这么幸运了。涣散、低效的国家体系搭配不懂取舍的野心，四处树敌，最终被战争拖垮。以1659年《比利牛斯和约》为标志，西班牙的扩张停滞，反过来渐成法国附庸，从神坛滑入二流国家之列。

经18世纪上半叶的西班牙和奥地利两场王位继承战，西班牙更是沦为三流国家，盟友法国也江河日下。英国强势崛起，普鲁士、俄罗斯等国新兴，欧陆争霸的主题未变，却已物是人非。西、葡这对难兄难弟，此时只配做看客和帮闲。

荣华俱往矣，一笑泯恩仇

1789年法国大革命将欧洲带入了一个全新时代。拿破仑强腕之下，法国横扫欧陆，英国亦不敢直撄其锋。

葡萄牙忠实守盟，西班牙则前倨后恭，先参加第一次反法同盟，被报复后转投法国，仍不免被吞并，连带坑了葡萄牙一把。本土不可守，葡萄牙迁都巴西，继续联英抗法。

拿破仑帝国昙花一现，革命风暴却影响深远。葡西两国本土都遭占领过，中央权威严重受损，还要应对殖民地的独立呼声。两国都存在保守、自由、激进三派，分别主张君主专制、君主立宪、共和制。

灵活开通的葡王室，力促君主立宪，想仿效英国行渐进式改革。但路易斯一世在位时，改革陷于停滞，社会矛盾累积，激进派占了上风，于1910年发动革命废黜国王，选择了共和制。

顽固刻板的西王室死守君主专制，一场王位继承战（卡洛斯战争）不仅损耗国力，也消磨公众的热情和能量。原地踏步数十年后，西班牙也于1931年废除君主制。受20世纪30年代全球政治危机刺激，葡西两国都选择了独裁体制，以维持脆弱的稳定。从萨拉查到佛朗哥，都明智地选择“附强避战”外交。70年代，双方在稳定的基础上开启了民主化转型。

相爱相杀，分分合合，皆不过领主制下贵族们的“家事”。随着近现代大众政治和民族国家兴起，国家主权思想成为全球共识，相杀已无基础。今日，葡萄牙被誉为全欧最佳养老地，西班牙则被称作“光靠出售阳光和海滩就能养活一半国民的国家”，自可促膝而坐，把酒话桑麻，吹嘘大航海时代的种种丰功伟绩。

荣华俱往矣，让900年的情仇消泯于一笑之间。

文丨赵博渊

发表于《看世界》2020年第7期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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