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犹肆虐,节气已立春。忽然想到2008年山东省的高考作文题:“春来草自青”。这原本是禅家话头,见于《五灯会元》,说的是一种平静坦荡、顺适自然的生命态度。是的,武汉东湖沿岸,该是云水温润、新草欲萌了吧?不久,又将是柳吐浅翠,樱染轻红,大好春光。
读到这里,有的朋友可能会不喜欢:大难当头,多少人惊惶不安,你在这里谈什么风月花草,不觉得轻浮吗?但要是这样理会,就错了。
也是说灾难与春色,杜甫诗这么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司马光说这两句是暗写战后长安城的残破与荒凉,这虽然被尊为权威意见,但未必符合杜甫的本意。《春望》开头的这两句和《伤春》开头的“天下兵虽满,春光且自浓”两句,都是表达同样的意思;杜甫要说的是,大自然并不在乎人类的悲欢。
大自然并不在乎人类的悲欢。山崩地裂,江海翻腾,吞噬无数的生命;瘟疫突起,尸横遍野,是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的景象。人类是否为某个超越的意志所关爱,是无从证明的问题;但自然也并无恶意。处于苦难中的人们,容易相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过老子这句话,意思也很平淡,只是说大自然没有感情,万物各有过程。
人类是一种双重性的存在。它既是自然的一环,又是自身历史的创造者。所谓“人定胜天”,所谓“战胜自然”,如果仅仅用来表达人类的创造意志,也并无不可;但如果说凭借这种意志就可以轻率地冒犯自然,那么必定给自已带来灾祸。其实要说“破坏自然”,人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人只是破坏了自己和自然的关系,并为此付出代价。
人类是从重重灾难中走过来的。无论这些灾难是纯粹的自然力量所致,还是人类自身行为的结果,或两者叠加,每一次大的灾难都要求人类在这双重身份之间找到平衡。这次“新冠”肺炎平息后,科学界必然要深入讨论人为因素的不当在其中到底起了多大作用。还有,中国人口向城市聚集的程度越来越高,这对抑制传染性疾病,也提出了更严峻的要求。作为普通人,尤其是容易轻信自我生命力量的年轻人,很可以在这不便出游的假期中,读一点关于人类灾难史的材料,天灾人祸的沉重,能够使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使生命不那么轻浮。
我们说人类是自身历史的创造者,这首先体现为他们建立了只属于人类的文明法则。狼吃羊不需要理由,人类的暴力行为则需要提供正义的解说。而这种文明法则的牢靠程度,往往会随着自然灾害打击的强度提高而递减。
三天前为了坐飞机,我从湖南永州驱车至衡阳,下高速时有协警测体温,这很容易理解;同时还要检查身份证,这我就不懂了。问了才知道,这是要查武汉人。武汉乃至整个湖北成为这次疫情的重灾区,各地对从那里流散出来的人群格外注意,对他们的行动常有限制。令人担心的是,在这个过程里,有些原本就不安的武汉朋友受到了伤害。推广来说,疫情使亲友互相疑惧而隔膜,物资缺乏造成争抢甚至暴力冲突,等等,我们这个社会德性薄弱的地方,在自然灾害的打击下破裂流血,情状狼狈。
而相反的一面,是人的高贵德性会在苦难的淬炼下格外明亮。这个我们看到很多。医护工作者这个人群特别值得尊重的品格,在苦难的迷雾中光华闪耀。我有许多医生朋友,也有选修文学课的医科学生。我一直都相信,大多数人在选择这个职业之始,就确立了高贵的心愿。
人类社会的非自然性,还体现为它的社会组织与结构。它同样受到自然灾害的冲击。中国国家机器强大而高效的一面,这一次再度得到有力的证明。但同时,我们也看到有些机构和官员的真实性与可靠性是可疑的。我说“真实性”,是因为有些机构有些官员,相对于其声明承担的机能而言,不只是低效的,而且根本是虚假的。有些东西装腔作势、冠冕堂皇地在那里摆个空架子,玩点自拍发表在报纸上,必须要干真事的时候,它就垮掉了。我们需要仔细看着它,不让这种空架子过后又重新搭起来,又玩自拍。
我们每一个人在疫情弥散的过程里都得到一个机会,环顾周围,反省自身。我们可以省思人类的文明法则及社会结构与自然灾害的关系,可以设想在极端条件下周围的人群会出现什么状态,也可以审察自己所信奉的为人准则有没有那么可靠。
据专家推测,“新冠”肺炎将逐渐逼近高峰,而后缓缓消退。我们这个国家还在经受考验。但情形逐渐明暸,办法越来越多。对疫情,每个人都必须勤慎对待,但事情没有那么可怕,不值得惊惶、恐惧。这固然是一场灾难,但如果灾难能引起思考,能揭露敝病,能够使每个人变得更清醒和明智,那么我们也可以从中收获重要的成果。
春天会准期而至。虽然说“大自然不在乎人类的悲欢”,但作为自然的一环,我们仍然对生命表达,这种表达的美好充满欢欣。我原来预订了三月十六日去武汉,在湖北省图书馆做一个讲座,也许会因为疫情而延期吧。但我仍希望能够在这个春天里和武汉的朋友相聚,和他们谈论经历过的一切,流过的泪,受过的伤,和不灭的梦想。
骆玉明
【作者简介】
骆玉明,1951年7月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为本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辞海》编委、中国古典文学分科主编。被评为上海高校名师。
著有《简明中国文学史》、《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纵放悲歌——明中叶江南才士诗》、《老庄哲学随谈》、《世说新语精读》、《诗里特别有禅》等;与章培恒共同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三卷本),合著《徐文长评传》、《南北朝文学》等。其中《简明中国文学史》被译为英文,在欧洲最著名的学术出版机构博睿(Brill)出版社出版,《中国文学史新著》被译为日文,在日本关西大学出版社出版;《诗里特别有禅》被译为韩文,在韩国星辰出版社出版。另有合作翻译日本学术著作数种,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学术随谈等各种文章数百篇。
来源:美丽古典 作者:骆玉明
编辑:李添奇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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