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时间,我都无法理解“放下屠刀,产立地成佛”的禅语,虽说佛家不打诳语,但这句话太像诳语了。如果一个杀人的恶魔,只要愿意放下屠刀不再杀戮,就可以马上成佛,这对潜心修佛而不得的人不公平,对那些一生从善的人更不公平。
直到我读懂了黛玉,我才理解了这句禅语的真理所在。
毫无疑问,林黛玉是作者曹雪芹最钟爱的人物,而且给予了“世外仙姝”的定评。来自仙界的她,必定是人美心美的,然而,作者却用太多的笔墨来写她内心的不美。她悲观、小性、刻薄、自我,虽然不能拿她和杀人成性的恶魔比,但作为一个来自仙界的人,这么多小恶的累积,也是大恶了。用佛家的话来说,已是“贪、嗔、痴”三毒俱全。
这不免让读者产生疑惑,也让太多不明真相的读者误入歧途,以为黛玉的这些特点,都是作者所推崇的,所以,不对也是对,拼命为黛玉找理由来扳正。这就流于曹雪芹所批判的世俗小说了,也就是现在流行的玛丽苏小说,把女主塑造成人见人爱的自带光环的高度失真的人。
曹雪芹的伟大正在于此,他反其道而行之,给他最钟爱的女主赋予仙身凡心。黛玉有着天仙般的绝世容颜,但她的内心,却是最为世俗的小女人,小女孩该有的毛病她都有。
她吃醋,不但吃爱情的醋,还吃宠爱的醋,就像父母对邻居家孩子表现了关爱,孩子就吃醋了。所以,当贾母要给宝钗过生日,享受惯了贾母独宠的黛玉,就生出不爽来。
她嫉妒,嫉妒一切胜过她的人。所以,当宝钗的“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黛玉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当湘云说“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黛玉马上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
她刻薄,利用她天生的聪慧和后天的才华,嘴上不饶人,可谓怼天怼地。李嬷嬷说她“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宝钗说她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林红玉说她“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如果隐私被她听去了,“倘或走露了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她小性,翻脸比翻书还快,哪句话不小心冲撞了她,马上掉脸子,而且不给人留退步。她自己可以因思春吟诵“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说了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她就翻脸了。这是明显的口不对心,言行不一。
她悲观,患得患失,自以为凭她的美貌和才华,她想要的一切都应该唾手可得,但又很清楚这几乎是妄想。因此在这种撕裂中日夜悲泣。
这也是黛玉拥有海量粉丝的原因:每一个女性,都能从她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她身上的某一个特点,太像现在的我们或曾经的我们,那么熟悉。而现实中的我们,却因拥有和黛玉一样的特点倍受打击,得不到认同,更得不到关爱。于是,我们会对黛玉产生心理投射,就像关爱和抚慰现实中的自己。
现实中不被认同的特点,到了文学作品中就成了美德吗?这是玛丽苏们的想法,不是曹雪芹的观点。曹雪芹对黛玉的喜爱和赞美,不是因为她拥有这些小女人的小毛病,而是用先抑后扬的方式,来突出黛玉的觉醒和改变。
这种觉醒,就等同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黛玉的那些小恶,就是她的“心中贼”。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是伟大的哲学家王阳明说过的一句名言,也是他心学理论走向实践的关键。
人的潜能是无穷的,这种潜能,往往能让我们面对外界的挫折而愈挫愈勇。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我们都有办法去战胜,并在战胜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强大。曹雪芹在红楼中塑造的薛宝钗正是这样的人物形象,她像秋冬的劲草,“愈冷愈苍翠”,没有什么挫折能打倒她。
然而,宝钗所面对的只是“山中贼”,黛玉面对的却是“心中贼”。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难就难在首先很难觉察到心中有贼,然后难在即使清楚心中有贼,也做不到破除。
老子在《道德经》中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一个人要做到了解别人并不难,因为我们是旁观者,只要拥有足够的学识,就能识别对方。但要了解自己太难,因为处在灯下黑的状态,看不清自己,所以“自知者明”,只有变灯下黑为明亮,才能看清自己。胜人者有力,打败别人只要有力气就够,但要打败自己却需要强大,这个强大不但指体能,还指内心。
因此,曹雪芹对黛玉的刻画,赋予她那么多小恶,为了就是突出她的“心中贼”。这些贼,藏在她心底,她因为灯下黑而看不见,再加上她在贾府处于众星捧月的状态,也让她没有机会去面对自己的内心。就像一股贼伙在三不管的地方大肆作恶,势力越来越大,作派也越来越嚣张。贾府的环境助长了黛玉的“心中贼”,使得她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越来越张狂。
这也是现实中的我们对黛玉加以投射的原因:现实中的我们,无法拥有像黛玉一样公主般的生活环境,没人会无限容忍和迁就我们的小脾气。那些黛玉能做的,我们都不能做,一做就会被打击。所以,每个女孩都有童话里的公主梦,做公主的好处,不是有粉色的宫殿,不是有漂亮的衣服,而是可以充分做自己,随心所欲,世间的规矩制度都不能约束公主。而且,到了情窦初开之时,还会有王子骑着白马而来,给公主铺开一条鲜花大道。世间所有的美好,都自动向公主靠拢;世间所有的打击,都自动远离公主。
然而,这些终归是无法在现实中存在的,梦可以做,最终还是要醒来,要回归现实。《红楼梦》写的是梦,本质还是现实主义小说,是为现实而写。所以,黛玉的公主梦也要醒来。
这就是曹雪芹赋予黛玉这么多小恶的原因,用先抑后扬的方式,先让她把公主梦做到极致,再让她从梦中醒来,做一个现实中的“世外仙姝”。
觉醒难,纠错更难,黛玉却做到了觉醒的同时纠错。
《红楼梦》是宝玉和黛玉共同做的一个梦,梦中的他们是高度同步的:都安然接纳最优厚的物质生活,都享受着众星捧月的精神待遇,一个是王子一个是公主,贾府的规矩和制度为他们让路,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
这个梦,就是他们的“心中贼”,宝玉和黛玉都有着“心中贼”,然而,面对宝钗、湘云、袭人等人坚持不懈地劝导,宝玉冥顽不灵,始终看不到自己的“心中贼”。相比之下,黛玉却因宝钗的一次点拨,不仅发现了,觉醒了,而且马上付诸行动,成功破除了“心中贼”。
这个过程,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为什么恶魔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因为让恶魔能主动放下屠刀实在太难,他不但要意识到自己的错,还能迅速纠错。
世俗中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贼,都是恶魔,只是恶的程度不一样而已。几个人能做到自知而主动纠错?
通部红楼,只有黛玉一人做到了,她已到了成佛的境界。在她觉醒并纠错的瞬间,她就身心合一了,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世外仙姝”。
因此,我们能看到,第四十二回是黛玉的分水岭,四十二回前后的黛玉判若两人,那些小恶一点点离她而去。她从低头看自己,迅速转变为抬头看世界,不但担忧贾府将“后手不接”,而且诗风也变了。从《葬花吟》的自哀自怜,到《五美吟》的咏叹男权制度下女子的薄命,关注点不再是个体,而是所有女性。
这种觉醒和改变,堪称伟大。
这才是曹雪芹称颂黛玉的原因,她的这份伟大,远在宝钗之上。因为宝玉破的是“山中贼”,在磨难挫折中强大;黛玉破的却是“心中贼”,在觉醒和纠错中强大。“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所以宝钗只是“高士”,黛玉却是“仙姝”,其行为已突破世人的极限。
这也是黛玉更应该比宝钗受推崇的原因,宝钗的人生经历,我们很难遇到,我们也并不愿意像她一样活着。但黛玉身上的小恶,却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也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去破除的。我们不必像黛玉一样“立地成佛”,迅速觉醒和改变,但我们可以向她靠拢,学后自我审视,发现自己的“心中贼”,并勇于纠错。《左传》中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难,能改更难,知错而能改,等同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大善。
爱黛玉,不是爱她那满身的毛病,而是爱她对毛病的觉醒和改变,这才是爱黛玉的正确姿势,也是曹雪芹的拳拳之心,是黛玉这个艺术形象的成功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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