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过节，最开心的自然是小孩子。白居易写过唐代杭州的正月十五：“春风来海上，明月在江头。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邵伯温写过宋代南充的元夜：“万家灯火春风陌，十里绮罗明月天。”虽没单提小孩，但“家家”“处处”都包括了。

元宵节，第一要看的当然是花灯。唐苏味道《正月十五夜》“火树银花合”，宋辛弃疾《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写灯火繁盛；金元好问《京都元夕》“袨服华妆著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明于谦《并州元夕》“满城灯火走儿童，万朵金莲照地红”，沈周《灯夕》“灯火长街閧小儿”，写的则都是孩童的狂欢。姜夔《观灯口号其四》也写到孩子：“花帽笼头几岁儿，女儿学著内人衣。灯前月下无归路，不到天明亦不归。”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花帽”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三言二拍”《十三郎五岁朝天》里那个聪明的宋代小孩，元宵节看灯时戴的珠帽，“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双凤穿牡丹花样，当面前一粒猫儿眼宝石，睛光闪烁，四围又是五色宝石镶着，乃是鸦青、祖母绿之类，只这顶帽，也值千来贯钱”，虽属小说家言、后人夸饰，也可见出“花帽”给人的深刻印象。

清·乾隆帝元宵行乐图轴（局部）

宋代花灯品种，已经数不胜数，辛弃疾说“一夜鱼龙舞”，姜夔说“世间形象尽成灯”，范成大《上元纪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一口气列举了莲花灯、桥灯、犬灯、鹿灯、栀子灯、葡萄灯、月灯、万眼罗灯、琉璃毬灯、滚毬灯等十几种，还有“转影骑纵横”的“马骑灯”，即走马灯。姜夔题咏：“纷纷铁马小回旋，幻出曹公大战年。若使英雄知此事，不教儿女戏灯前。”吴潜《走马灯赓张枢副韵》：“半勺兰膏暖焰生，恍疑赤壁夜鏖兵。骑乘猛燎奔驰疾，人运长枪转战轻。”元末邾经《走马灯》则形容“一身转战三千里，数骑看为百万兵”。可见灯上多是三国等题材的征战人物，风格勇武。这种能动的灯，自然深受喜爱，一直流传至今。赵珩先生《彀外谭屑》回忆小时候，有人送来一个“四美图”的走马灯，“大约是什么西施嫦娥之类，被我通通撕下，然后自己动手画了关羽张飞赵云之流，着色剪下，粘在了四美的位置，蜡烛点燃，居然转动如常”。宝玉看见大概会跺脚。

清·孙温·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局部）

这么多漂亮灯，有钱人家自然早早买来“预赏”。姜夔《观灯口号其五》：“好灯须买不论钱，别有琉璃价百千。都下贵人多预赏，买时长在一阳前。”一阳指冬至，差不多提前一两个月。普通人家也不含糊：“市上人家重时节，典钗卖钏买灯毬”（杨万里）。手巧的可以自己做，陆游家从《十二月一日》开始忙活：“儿书春日榜，女剪上元灯。”李弥逊《正月十五日与兄弟清坐灯下》：“江城无地可开颜，学剪星毬闭户看。”如果不慎错过，也必须为孩子补上。袁说友《江上度元宵节》：“一舟元夕卧孤村，夜半相呼了不应。说与儿曹休谇语，黄州明日买残灯。”这个爸爸真可怜。好在宋人放灯，不止元宵一夜，会提前几天“试灯”，推迟几天“收灯”。

加班的爸爸也会被抱怨。淳熙六年的元宵节，知常州的杨万里格外忙碌，他写到：“北使才归南使来，前船未送后船催。元宵行乐年年事，儿女嗔人夜不回。”爸爸下班回来，有时会带些好吃的东西，比如黄柑。宋代有“传柑”风尚，上元夜宫中宴会，贵戚流行以黄柑赠近臣，苏轼就收到过，“归来一盏残灯在，犹有传柑遗细君。”细君就是太太，用东方朔典故。太太自然很少独享，会分给孩子们。“传柑”后来也成为典故，清代一位爸爸宋琬，在《西江月·久客杭州，归云间度岁，儿辈竞索衣帛，作此自嘲》中就写了自己被孩子纠缠的窘状：“争学传柑索枣，挽须交问衰翁。空囊更比少陵穷。那有天吴紫凤。”

明·佚名? 宪宗元宵行乐图卷（局部）

宋代元宵节有种好吃的东西叫“圆子”，史浩形容“珠走盘中”，朱淑真形容“轻圆绝胜鸡头肉”，用糖水煮着吃，是一种类似汤圆的无馅小甜品，取团圆之意。另一种好吃又好玩的东西叫“探官茧”，形状“两头纤纤”（范成大），内藏官位帖子，掰开可以占卜将来官位高下。杨万里江西老家有种粉茧，卜问范围更广：“小儿祝身取官早，小女只求蚕事好。先生平生笑儿痴，逢场亦复作儿嬉。不愿著脚金华殿，不愿增巢上林苑。只哦少陵七字诗，但得长年饱吃饭。”开心就好。

宋人元夕诗词里，还经常可以看到“燃藜”典故，比如王安石《上元戏呈贡父》“不知太乙游何处，定把青藜独照公”，程公许《上元即事》“定知太乙青藜杖，合向书边分外明”。这个故事说的是，汉代刘向半夜在天禄阁用功读书，太乙仙人看他坐在黑暗中，就吹燃藜杖，替他照明，并传授给他很多学问。本来和元宵无关，但因为故事里有灯火，太乙又称“东皇”，代表春天，“太一行春，青藜照夜”（连仲宣），所以就成了元夕谈资。这是个好好学习的故事，小孩子往往不爱听，宝玉就不愿在挂《燃藜图》的房间睡午觉。但“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个漫长的寒假之后，大家还是要抖擞精神，努力学习。

采自明《程氏墨苑》“人官”卷五。

上面这些元宵诗，大都是成人所写，笔下自然是成人眼中的儿童。儿童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大都是他们重重心事的背景墙。比如元好问写完“六街灯火闹儿童”，淡淡接了句“长衫我亦何为者？也在游人笑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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