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是黑塞的第九部作品,1922年在德国出版,通过对主人公悉达多身上的两个“自我”——理性的无限的“自我”和感性的有限的“自我”——的描写,黑塞探讨了个人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无限的、永恒的人生境界的问题。我们从中既可以洞察作家对人性的热爱与敬畏,对人生和宇宙的充满睿智的理解,又能够感受到他对传统的人道主义理想的呼唤和向往。
(一)
悉达多,俊美的婆罗门之子,年轻的鹰隼,在屋舍阴凉处,在河岸船旁的阳光中,在婆罗双林和无花果树的浓荫下,与他的好友,同为婆罗门之子的乔文达一道长大。他浅亮的臂膀,在河边沐浴时,在神圣的洗礼和祭祀中,被阳光晒黑。
杧果林的树影,在孩童嬉戏间,在母亲的歌声里,在智慧父亲的教诲中,在至高无上的牲礼上,潜入他的黑眸。
悉达多早已加入智者的交谈。
他和乔文达一道修习辩论,修习参禅的艺术及冥想的功夫。
他已学会无声地念诵“唵”这一辞中之辞,无声地、聚精会神地在呼吸间吐纳这辞。
这时,清明的心灵之光闪耀在他的前额。
他已学会体认内在不朽的阿特曼,同宇宙合一。
欢喜涌上他父亲的心头。
这个善悟而渴慕知识的儿子将成长为伟大的贤士和僧侣,成长为婆罗门中的王。
(二)
母亲看见儿子落座,起身;
看见悉达多,她强壮英俊、四肢修长的儿子,以完美的礼仪向她问安,幸福便在胸中跃动。
年轻的婆罗门女儿们看见悉达多以王者之姿走过城中街巷,额头清朗,背影颀长,心中不免泛起爱情的涟漪。
而最爱他的人是乔文达。
他爱悉达多的目光和仁慈的嗓音;
他爱他的步态,他行动时的优雅完美。
他爱悉达多的一切言行,但更爱他的精神,他崇高激昂的思想、强大的意志和高贵的使命感。
乔文达知道:悉达多不会成为卑劣的婆罗门,腐败的祭司,贪婪施咒的商贩,虚荣空洞的辩术士;
他也不会成为邪恶奸诈的僧侣,信众中善良愚蠢的羔羊。
不,即便是他乔文达也不愿成为那样的人。
他不想做千万庸碌的婆罗门中的一员。
他要追随他,为人拥戴而神圣的悉达多。
他要追随他,当悉达多成了神,抵达无量光明的世界,他仍要做他的朋友,他的随从,他的仆人,他的侍卫,他的影子。
所有人都热爱悉达多。
悉达多令所有人喜悦。
所有人都对他兴致勃勃。
可是他,悉达多,却无法让自己喜悦,无法让自己略有兴致。
他在无花果园的玫瑰小径上漫步,在幽蓝的树影下静思,在救赎池中每日洁净身体,在杧果林浓荫匝地处献祭。
他优雅完美的举止讨人欢心,令人赏心悦目,可他心中却并无喜悦。
梦境侵袭他,无尽的思绪从河流中涌出,在繁星中闪耀,自太阳的光辉中洒落;
当祭祀的烟火升腾,《梨俱吠陀》的诗句弥漫,当年长的婆罗门和智者的教诲不绝于耳,悉达多的灵魂悸动不安。
悉达多心中的怅然一日胜过一日。
他开始感到,父亲的爱,母亲的爱,他的朋友乔文达的爱,都不会一直带给他幸福、安宁和满足。
他开始感到,他可敬的父亲和其他智慧的婆罗门已将他们大部分思想传授给他,而他依旧灵魂不安,心灵不宁。
他充满渴望的精神容器仍未盛满。
洗礼虽善,但那只是水,不能洗涤罪孽,满足焦渴的灵魂,抚慰畏惧的心灵。
向诸神献祭和祈祷固然好——
但这即是一切吗?
献祭能带来幸福吗?
诸神又当如何?
创世的果真是生主而不是阿特曼?
那唯一的、孤独的阿特曼?
诸神不是形同你我?
他们被创造出来,同样受限于光阴,同样命运无常,终有一死?
那么向诸神献祭,是善和对的、明智和高尚的作为吗?
除了阿特曼,还有谁值得去献祭,去尊崇?
可阿特曼在哪里?
去哪里找它,何处是它的居所?
它永恒的心房在何处跳动?
难道不是在内在的“我”中,在每个人坚不可摧的内心深处跳动吗?
然而这“我”,这深处,这最终的阿特曼在哪里?
它不是筋骨和肉体,不是思想和知觉,如智者们教诲的那样。
它在哪里?
哪里另有一条迫近“我”,迫近内在,迫近阿特曼的路?
一条更值得寻找的路?
啊,没人能指明这条路。
没人认得它。
不论父亲、老师还是智者。
即便在颂神祭歌中也无从寻得。
哪怕婆罗门及其神圣之书包罗万象:创世、语言的起源、饮食、呼吸、感官秩序,诸神的作为——
它确实极为渊博——
但它如果不知晓那最重要的、唯一的东西,了解上述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三)
的确,神圣之书中许多精彩的篇章,特别是《娑摩吠陀》奥义书中的诗句,曾论及这种最深处的终极之物。
它写道:“彼之灵魂即整个宇宙”;
它还写道,人在酣眠时便进入内心深处,住在阿特曼中。
这些富有魔力的诗句,集世代圣贤思想之大成,蕴含惊人的智慧,如蜜蜂采集的蜂蜜般纯粹。
不,这些由无数智慧的婆罗门传承者搜集保存下来的智识不容忽视。
然而那些不仅领悟,还践行这深奥知识的婆罗门,僧侣、圣贤和忏悔者在哪里?
那些熟谙之人,那些不仅在酣眠中,也在清醒时,在实在的现实里,在言语和行动中住在阿特曼中的人在哪里?
悉达多认识许多可敬的婆罗门,首先是他的父亲。
他纯粹、博学,德高望重。
他举止沉静高雅、生活质朴、言语练达,头脑中充满高贵的思想——
但如此渊博的父亲,就能拥有内心永恒的幸福和平静吗?
他不也同样是位渴望者、探索者?
他同样要不断去圣泉边痛饮,去献祭,去阅读,去同其他婆罗门探讨。
为何这位无可指摘的人要每日洗涤罪孽?
每日忙于清洁,每日更新?
难道阿特曼没在他心中,成为他的心之源泉吗?
人必须找到它。
内在“我”之源泉,必须拥有自己的阿特曼!
其他一切都只是寻觅、走弯路和误入歧途。
这就是悉达多的想法,也是他的渴望,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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