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当然是现代中国无可伦比的存在。可作为一个仅凭文字足以不朽的女人,她的人生却又是极为不幸的。
图:张爱玲幼年照,照片为其母亲上色,所以张说“看见就非常高兴”
尤其是暮年的她,风尘驱人,淹蹇异国,饱霜饫雪,万种凄凉,每每让粉她的读者倍觉压抑,不忍闻说——尽管,通过《赖雅日记》,我们知道,初到美国的张爱玲,还在中年之际,曾是那么迷恋大城市,那么喜欢嘈杂的俗世生活,完全是一个“正常而可爱的女人”。赖雅说她爱旧金山远胜彼得堡,总幻想纽约是可助其完成“美国梦”的顶点,为了这梦想她拼命工作,乐在其中不知疲倦。
看过晚年张爱玲的很多文字,我总感叹命运对她过于苛刻了。然而,再深想又释然了:命运之神对谁不苛刻呢?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间,她最忙碌其中的事情,并非写作,而是搬家,不停地搬家,犹如成瘾症患者。
图:考取伦敦大学时的张爱玲
那时的她,老阿婆一枚,孤身一人居住,却几乎每周搬家一次。有记录清楚表明,仅自1984年8月开始,到1988年3月,短短3年半之内,她的迁居次数就多达180多回,让所有人都难以理解。直到临死前,她还筹划着迁徙之事。何以如此病态,成了有关张爱玲的一个重要谜团。很多研究者甚至揣测,她是否精神出现了问题。
就张爱玲个人书信透露,她之所以要像博取吉尼斯纪录一般的疯狂劲头,无休止地搬家,直接原因只是因为“躲虫子”——一种她自各认为源自南美、小到肉眼基本看不见、但生命力顽强的跳蚤。她被这些"虱子"折磨的要发疯,用尽洪荒之力艰苦卓绝地与之做斗争,为了躲避,不得已漂泊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的Motel。
图:1944年,“穿着去印刷厂看《传奇》校样,所有工人都停了工”
为了方便,可以随时走,曾经那样恋物的她,甚至丢弃了所有值钱家当,和几乎所有身外之物,仅留一双皮质穆勒鞋、几身可换洗的中式长裙。也许,生命处处都是讽刺:她18岁时写了一篇题为《天才梦》的文章,留下一句名言,"生命像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不料一语成谶,在生命的终点站,被“虱子”们折腾的死去活来。
因为“虱子”而变态式地搬家,属于张爱玲的现身说法,也是最有名的一个说法,但这一面之词其实多数研究者都不会相信。我们知道,她早年是有点洁癖,可后来竟如此恐惧所谓的“跳蚤”,而且还是查无实物的东西,显然无法单纯用洁癖解释了。和她相熟的王洞女士,推测她也许患了一种皮肤病,可她也自言,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想当然。
图:1952年,以往港大继学为由离陆的派司照
跳蚤也好,皮肤病也好,如此频繁的搬家次数,而且如影随形,是超出常情常理的。我想,更大的可能,也许是强迫症使然,甚至是一种心理病态未得到及时疏导的精神病症。在给庄信正等友人的书信中,她还同时说道,那些年她几乎断吃米饭之类,是一吃就吐,三餐只掐点饼干、蛋糕足以果腹,这显然就是一种带有强迫性的厌食症。
晚年的张爱玲,依常人角度去揣摩,可说她的精神状态多少是有些不健康的,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老年张爱玲,不断搬家,还有一个深层原因,可能就是离群避世的需要。
图:难得带笑的照片
她一贯地厌恶社交活动,差不多在60岁以后,是更加深居简出了,是离群索居状态。虽住在洛杉矶大都市,可类同隐士,基本不接打电话、不看报、懒回信,只是偶尔看看电视,犹如“活死人墓”中人。以至于1995年9月8号那天,警察接到申诉推开她的租房时,发现她早已孤身死去一周,尸身都腐烂了。
1980年代以后,她“重新出土”,有无数的华人粉丝到处找她,她完全置若罔闻。在给夏志清的书信中,她谈到过,只想安静地度过余生,不受干扰,“能找个冷寂无人知晓的房子最好”。当听说有铁粉竟然追踪她痕迹,跑到楼下垃圾堆翻看她丢弃的生活用品,她一度还很恐慌,急急忙忙准备搬家。
图:1968年,离开华盛顿前
刘绍铭就说,她的不断搬家,很像在找一个“理想死所”。她对这世界,宛然彻底厌倦,是真正的忘情了。而追溯其因,最大要素,当是她所有亲人都已死去——仅存一弟也远在大陆没有往来,她能信任、会记挂的人几乎都没有了。她的精神之宅,当是心如止水、苍凉满臆的,也许还带着一种冷眼看穿的绝望,犹如枯萎花木,只想静待死神的光临。
刺激她后来更加孤僻、愈加不近人情的要因,当是爱人赖雅在1967年的病逝。这是晚年张爱玲,遭受到的最沉痛的打击。当赖雅这位她余生中最后也是唯一的至亲,也离她而去之后,凤只鸾孤的她,彻底成为这个世界上的鳏寡惸独之人了。
图:与美国丈夫甫德南·赖雅(Ferdinand Reyher), 结婚时张36岁,赖雅65岁
都说张爱玲绝情,可她对这位丈夫,其实倾注过所有的爱,“无尽的体贴温柔”,“带着对父亲的仰慕”。赖雅大她近30岁,又是落魄作家,她仍毅然与之结婚,生活堕为难民,残缺家具全部二手淘来,几乎天天吃才几毛钱的意大利馅饼,还言言欢悦如同小女孩;她为赖雅怀过孩子,还曾被迫流产;她如此悉心照顾爱人:傍晚出去散步,吃点小点心,晚上睡前会为他按摩。
成婚仅两个月,赖雅就半身不遂,张爱玲一度处于情绪崩溃中,可始终无怨无悔,陪伴爱人走完10多年艰辛又贫窭的岁月;为了养家糊口,她四处奔波,拼命挣钱,每天“从中午工作到下午,晚上休憩一下,再忙碌到快天亮”,连买一双拖鞋都要等圣诞节打折,可她说自己内心很平静,只因“有了精神上的家园”。那些年的张爱玲,既完全不怕虱子,更不顾虑抛头露面。
图:在美最后的住所公寓
张爱玲真正开始“逃避世界”,是在赖雅死后。是赖雅的辞别,让她顿悟一般领会,“人老了,都是时间的俘虏”。她从此孤身生活,也明确了自各的生活方式,踽踽独行,拒绝回信,拒绝会客,拒绝电话,彻底地“断舍离”,至冷至淡,生活越简越好。
晚年的她,几乎对所有人事漠然如无物,当然也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搬家工程。
可以说,晚年的张爱玲,不仅失去了亲人,其实也在逐渐的自闭中,“一一告别朋友”。搬家,宛如一种告别与遁藏的仪式。不断搬家,最深层意识上,是她对人与世彻底绝望,只想逃离的表征。
她真的绝情到不需要朋友的田地。她晚年最信任的人,无疑是宋淇、邝文美夫妇,可即便是与他们,也生发了点龃龉与猜疑,心情沮丧而黯然。我想,这件事某种程度上,也加重了她的多疑心,与对人向来的不信任感。
图:宋淇邝文美夫妇
她初到美国的近30年,曾长期为经济困顿而焦虑——等她后来再度爆红有大笔大笔版税收益时,又已是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了,钱已没多大用处了。想在美国写作谋生,没有中文读者群,不受欢迎;跑到香江写剧本,又没办法照顾中风瘫痪的丈夫。
投奔老朋友宋淇夫妇家,又多少有点寄人篱下的压抑感,甚至还曾有差点交恶的倾向,只是隐忍不发——毕竟,宋氏夫妻是她最后可仰仗的朋友了。她在书信中,如此讲,"因很早就通知现住的旅社,无法变更,只好搬至宋家暂住两周,这对我与宋家而言,都是一场灾难........过去这五个月真是我这一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日子”。
图:最后的遗物
“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陈子善说,她不断搬家,不断寻求热闹,又很快厌倦,只想安静地待着,陷入某种死循环。可以说,晚年的张爱玲,对人、对事、对世,都有点哀莫大于心死之态。她这么一个聪慧绝顶又内向矜持之人,似乎早已识破“人生的所有玩闹”,只不过天性孤高,不愿扫大家的兴,也就凑趣地活完余生,不愿让人可怜,也并不想勉强,有时苍凉的一两句叹息,在静夜里听来就像是鬼哭一般。
图:穿着广东土布做的衣服,“遍体森森然飘飘欲仙,完全不管别人的观感”
这样的张爱玲,也一定会让许多人,想起许多人,或者熟悉的,或者陌生的,或者就是自己的影子。然后,心里感觉被刺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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