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3月24日,北约在未经联合国安理会授权的情况下,悍然轰炸南斯拉夫联盟。1999年5月8日凌晨,两架从美国本土起飞的B-2重型隐形轰炸机,用5枚炸弹击中了位于贝尔格莱德的中国大使馆,造成光明日报记者许杏虎、朱颖和新华社记者邵云环3名中国新闻工作者牺牲,20余名外交官受伤,馆舍严重毁坏。
许杏虎,1968年3月26日生于江苏省镇江市丹阳市,中共党员。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专攻塞尔维亚语,毕业后分配在光明日报国际部任编辑。1998年7月他和新婚不久的妻子朱颖一起,赴南斯拉夫担任常驻记者。
许杏虎等人,一直到爆炸发生前夕,都还在投入地进行战地采访和报道工作,经常前往北约轰炸最为集中的地区进行采访,发回了大量报道。他的这些报道是如何战胜轰炸带来的困难一篇一篇采写出来的,记者处于怎样的战时环境?读者可以从许杏虎的战地日记《亲历炮火》中了解一二。
许杏虎(右)在被炸毁的工厂内采访
1999年3月24日 星期三 晴 黑山
北约的空中打击是今晚8点左右开始的。想不到当我们还在黑山出差的时候,战争就开始了,而就在几分钟以前还是和平。对我们来说,其间只有10分钟的时间可以去为战争的到来做好准备,因为在7点50分,我们同贝尔格莱德进行的通话无故中断了,怎么试也未能再联系上,不曾想到原因就在于战争到来了。
正是千家万户坐在餐桌旁的时间,但北约为南斯拉夫人民送上了一道罪恶的“菜肴”。
波德戈里察机场传来的爆炸声使我清醒地认识到,我们正处在一个比科索沃还危险的位置。黑山面向亚德里亚海,在崇山峻岭中,隐蔽着南斯拉夫军队的主要防空力量,这里正是北约首批攻击的目标和重点轰炸的对象。
此刻,从旅馆二层的窗外望去,天空晴朗。来到旅馆外,没有行人,没有灯火,没有过往的车辆,只有风在刮,看不见的导弹在天上飞。黑山电视台录制下导弹的呼啸声,并在晚上12点左右播放出来。那种导弹飞过嗖嗖的声音,听起来恐怕会使不少人心悸。
让我最着急的是,在这最需要同朋友和外界联系、与报社联系的时刻,所有的通讯手段都使用不上了。我们像被困的野兽,楼上楼下来回转。平时冷冷清清的大厅,一时人多了起来,许多长途联运的司机再也不敢像平时那样连夜赶路,来到旅馆寻找躲避之所。他们一边吸烟,一边谈论着北约究竟想干什么。22时左右,四五辆大轿车及七八辆小汽车疾驶至旅馆门口,身着制服的警察下车后,这些车辆又匆匆离去。总共来了200多名警察,不知来此干什么,但肯定与刚刚发生的战争有关。
3月25日 星期四 晴 黑山—贝尔格莱德
凌晨3点15分,从贝尔格莱德来的电话让我们激动起来,终于能同外界联系上了。我走到窗前看了看,城中一片黑暗。我马上同报社编辑部联系,通完电话,稍事休息,我和妻子便打点行李,踏上返回贝尔格莱德的路途。
一路颠簸,我们回到贝尔格莱德。此时才下午三点,但城内的寂静让我们觉得陌生,炮火把人都逼到地窖去了。我们马上面临一个大问题,车辆没油了,近500公里的山路把我们累得够呛,也耗尽了车辆的汽油,而此时的南斯拉夫已对燃料实行管制,所有油库只对军车、警车及急救车开放。我们平时去的专门为外交机构加油的油库已关门。为了不影响此后大量的采访,我只能大胆去闯一闯。第一个加油站,不给;第二、第三个加油站,还是不给。终于在第四个加油站,我看到了希望,工作人员和在场的一名警察,听说我是中国记者,答应给我们加油,遗憾的是他们那里没有无铅汽油,于是让我去“游击队体育场”附近的加油站试一试。最后,我们在第六个加油站获得成功,也许是撞上了好运,但工作人员表示以后就难说了。
房东建议我们把木制的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严实得连空袭警报都几乎听不见了。我抓紧时间,埋头写稿。
晚上,路灯熄了,也很少有灯光从窗户透出,外面近乎漆黑。打开电视,平时乱七八糟的私营频道还在,但全都换上了塞尔维亚电视台的画面。
晚8点半,一声爆炸在不远处响起,来到院中观望,紧跟着便闻到随风飘过来的火药味。
3月26日 星期五 晴贝尔格莱德
半夜不时传来爆炸声。白天必须出门上街,因为要采访,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到市中心买手电、应急灯,跑了几个商店,不是关门不营业,就是没货,只好放弃;退而求其次,买了一些蜡烛。市内车辆很少。
来到被炸的UTVA飞机制造厂采访,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废墟一片。北约真够狠的。两万多平方米的厂房已被炸得七零八落,所有窗户的玻璃没有一块幸存。屋顶被掀翻,地上布满弹坑,机器无一完整,飞机的碎片散落在地上,到处都是被大火烧过的痕迹。管道断裂,电线垂在地下。据介绍,大火烧了整整两小时,根本没法救,高高升起的黑烟,在第二天清晨尚未散尽。在一个车间里,我们看到一个深约5米、直径约12米左右的大弹坑,这是一颗导弹的“功劳”;另一个车间,一架直升机的残骸躺在地上,只剩下金属的骨架,其余部分全烧光了;墙壁被火熏得黑黑的,墙上布满被炸出的大洞。另一个仓库被一枚导弹击中,但并没有引爆,导弹从屋顶穿入,扎到地底下,在地下穿行六七米左右后,弹头飞出地面,打在50米开外的大门上,被门紧紧卡住,而弹体则留在地下。
今天恰好是工厂发工资的日子。我在大门口等候进去采访时,有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六七岁的孩子也在那里徘徊,过了很长时间,年轻的父亲拿着不多的几张纸币出来了,一家四口开着破旧的YUGO汽车离开,看来这个家庭是在靠着这点钱生活。
下午四点,在卡莱梅格丹公园的群众集会上,一位中年妇女在谈到轰炸的结果时说,不管是美国还是北约,都必定是战争的失败者,而包括阿族、黑山人在内的所有南斯拉夫人,都是战争的受害者。
在美国和德国大使馆附近采访,停车时,刚好看到一个熟悉牌子的车在装行李,原来是波兰大使正在准备撤离。
今天是我31岁生日,没有蛋糕,虽已买了蜡烛,但那是备战写稿用的,没舍得点。
半夜,爆炸声又响起来了。
3月27日 星期六 阴间晴 隐形飞机显形
菜市场还开着,卖菜的人只有几个,买的人也不多,菜也不多。水果还有些,苹果、香蕉、橙子都有。
当天,一架美国F—117A隐型战机在距贝尔格莱德60公里处被击落,极大地鼓舞了南斯拉夫人民的斗志。我们中国记者也为之高兴。
电视上,一段画面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在防空洞中,记者采访一个4岁的小男孩。
记者:尼古拉,你害怕吗?
小孩:我怕。
记者:你怕什么?
小孩:他们扔炸弹!
确实,炸弹已扔到首都附近了。晚10点时,有一枚导弹落在近郊的加莱尼克制药厂附近,电视新闻说若击中药厂的话,可能会有有毒气体泄漏,气氛一度紧张。一个半小时后,消息证实没有毒气透出,我们才放心去休息。这里说的“休息”不是睡觉,这里已没有原本意义上的睡觉了。
3月28日 星期天 阴转雨 不屈的歌声
清晨,我们被6声爆炸惊醒,连玻璃都被震得“咣当、咣当”直响。爆炸地点距离我的住处其实并不近,但爆炸声依然很大。此后空袭警报才响起,前几天的警报一直是很准的,总是在拉响后五六分钟才传来爆炸声。
我和朱颖意识到需要储藏一些食品了。食品超市的货架上,面包、牛奶、肉类充足供应,但能够储藏的饼干、通心粉等严重缺乏。走出商店后,我们又觉得该兑换点儿钱,向街头的小贩一打听,第纳尔与美元的比价没有因为战争而变化,通货膨胀的现象没有出现。
中午12时,来到市中心的“共和国广场”,只见人头攒动,震耳的音乐声响彻四方,一万多人在此参加由贝市青年联合会组织的“歌声鼓舞我们”反战音乐会,歌星热情,群众情绪激昂,人们拿着各式的标语,抗议北约的轰炸,有的也讽刺一下西方,如“对不起,我们不知道,F—117是隐形的!”“F—117,HA、HA、HA……”“对不起,我们正在唱歌”……当全场响起“热爱您,我们的祖国,同我们在一起,您会安全,同我们在一起,您更坚强……”的歌声时,我和在场的人们为之动容,感受到一种悲壮的力量。人们前胸或后背都别着靶心的图案。
不久,天空下起了小雨,人群依然没有散去。此刻,我看到一幕震撼人心的景象:一位年轻的妈妈打着伞静静地伫立在人群边,身旁是她年幼的儿子,小小的后背贴着大大的靶心,而少妇明显隆起的腹部也同样是一个大大的靶心,她对我们说:“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在炮火中出生!”
今天是塞尔维亚的共和国日,从今天开始,贝尔格莱德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白天静悄悄、夜间黑漆漆了,人们在听到空袭警报响起后也不慌张,街上行人及散步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夜间的灯火管制解除了,主要街道的路灯又亮了起来。
短短几天,这里的人民向全世界展示了他们向往和平但决不向武力干涉屈服的坚强性格。我不由得想起我国先哲老子的名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向北京传去一稿,报道“歌声鼓舞我们”音乐会。
3月28日中午,空袭警报解除后,母亲们领着孩子走出防空洞,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图为许杏虎在同小孩交谈。朱颖摄
3月29日 星期一 阴间雨
形势越来越紧张。在大使的照顾下,我们和人民日报记者临时搬到使馆住。我们原来住的地方接近郊区,附近有一些军事设施和机构,出门左前方300米是一家坦克修理厂,而右边不到两公里处则是警官学院、安全研究所及军事医学科学院。这些都是北约空袭的目标。
中午去军队新闻中心办理战时记者卡。在大厅填完表格后,管理人员给编了一个号,让进去等。刚一进门,就被一人截住,让我靠在墙边,把我给搞懵了,原来是要现照证件像。
一个战地记者必须上前线。贝尔格莱德以北的巴达伊尼察是被炸得最惨的一个,我前去采访时,30公里的路程开了50公里才找到,主要是因为匆忙赶路而看错了路牌。到了目的地,我被挡在被炸目标一公里外,军人不让进,刚办的战时记者证也不管用,说是必须有总参谋部的“绿色采访许可”才放行。我只好转移。路上的一位行人告诉我,巴达伊尼察至少已被轰炸四次了,一个重要的军用机场在那里,附近的居民是有准备的,这里的伤亡不大。
转赴昨天挨炸的机场,同样被警察拒之门外,看一眼都不行。由于受欧盟的航空制裁,来往机场的人本来就不算多,24日战争爆发后机场就彻底关闭了,此时空荡荡的机场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了解情况。四处都传来轰炸声,天空中冒着火光,电视里播放了这些情景。我尽一切可能搜集素材赶写稿子。
半夜时,轰炸声又一阵阵传来,想开车出去看看,被朱颖制止了。
3月30日 星期二 晴有风
白天相对平静,警报声一直没有响起,大概同俄总理普里马科夫的来访有关。但在他的飞机离开后几分钟,警报就开始了。
上午出门采访,刚走到萨瓦河大桥,我便遇到一支特殊的队伍,这是由300多名茨冈人(吉普赛人)组成的队伍。他们打着南斯拉夫的国旗,喊着口号,队尾在逐渐延伸。这些人可以说是城市里最不起眼的一群公民,没有固定职业,没有足够收入,没有像样的衣服,但他们同样有一颗拳拳爱国心,此时此刻我对他们的敬意油然而生。
来到南记者集会的现场,数百名用笔战斗的先锋们正在猛烈抨击北约的野蛮行径,强烈谴责西方舆论的歪曲报道,要求他们客观对待科索沃危机。一位手持鲜花的女记者对我说:“塞尔维亚人决不向北约的导弹屈服,北约必须对战争负法律责任。”BK电视台的一名年轻记者称:“如果军队需要,我们也能上战场。”黄皮肤、黑头发的我在集会的人群中很是显眼,同他们交谈一会儿后,我赶着到别处去采访。
今天人们都在期待俄总理的来访能带来积极成果。由于我们住到使馆后就没有国际长途能往编辑部发传真了,而回家去发又耗不起汽油,电子邮件没保障,发稿成了一个大难题。手机有时与国内也联系不上,只好先将稿子发到巴黎、维也纳或罗马等记者站,再请他们转发,巴黎记者站丁一凡的大力配合,极大地鼓舞了我的工作热情。
3月31日 星期三 晴
和平斡旋失败了,不是俄总理普里马科夫不尽力,不是南斯拉夫不让步,而是美国和北约不愿意放弃战争,等待着南联盟的是更凶残的轰炸!
在外面采访,有时自己都搞不清楚有警报还是没警报。在街上,我向人们索要“靶心”,他们给了我一大把。“靶心”很受欢迎,到处都能见到,连电视台播音员胸前都戴着。我车前车后各摆一个。在南朋友的提醒下,我用塞文把“中国记者”几个大字写在一张大纸上,放在车里并在停车时拿出来摆在车前显眼处。为了准备本报《国际长廊》副刊的约稿,我又去了《歌声鼓舞我们》音乐会现场,再次被感动了!许多人不是第一次来,表明贝尔格莱德人民反击武力干涉的信心更加坚定了。
今天南军队抓获三名美军士兵,此三人个个垂头丧气,南斯拉夫人又一次受到鼓舞。
凌晨的轰炸更紧了。
4月1日 星期四 多云
清晨,诺维萨德的一座多瑙河大桥被炸了,通往匈牙利的多瑙河大桥也险些被摧毁,北约的轰炸已不择手段,令所有的人愤慨不已。中午,我们驱车前往诺维萨德,高速路被封了,只好绕道前往。
站在我曾经数次踏上的、不复存在的佩特洛瓦莱丁旧桥下,望着对岸的古城堡,望着上游不远处法西斯在二战中轰炸诺维萨德时留下的两座桥墩,我禁不住热泪滚滚。北约为什么要与热爱和平的人民为敌?上千的诺维萨德人正在这里向这座古老的大桥作最后的告别。回来的途中,我们顺路拐向布贾诺乌契村——美国F—117A被击落的地方。又被军人拒之村外。在我们再三请求下,他们答应让看一下飞机的部分残骸,随后打开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子的后门,里面有三块碎片,看不出同其他飞机的碎片有何区别,我们提出要看一下机壳部分,主要是想亲眼看一下使F—117A隐形的材料,对方说已经封存了。
由于得知当天上午米洛舍维奇同鲁戈瓦举行了会谈,我们想尽快返回,所以车子开得飞快,加之不熟悉这条小路,路上两次遇到险情,一次车开到麦地里,这倒不算什么,第二次拐弯时车子失控,在路上转了两圈,我和同车的人民日报记者小吕都出了一身虚汗。
傍晚时分,南石油公司答应给中国使馆的车辆一些汽油,但只限每辆30升,这对我们记者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但也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我忙着赶稿,让朱颖开车去加油,并再三告诉她,回来经过萨瓦河大桥时一定要机灵,保持警惕,因为北约已经把公路、桥梁作为重点轰炸目标了。
4月2日星期五阴有小雨
不知是阴雨天气影响了北约的空袭计划,还是梵蒂冈外长访南后和平斡旋见初效,白天没有听到一声警报。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更愿意相信后一点,希望和平会在某一天到来。
朱颖看我被战争搞得太疲惫了,劝我出去散散步,清醒一下头脑。从使馆走到多瑙河边,只需5分钟。我像发现奇迹一样看到,多瑙河碧波荡漾,堤岸上丛丛绿草中映着各色的小花,使春天显得生机盎然。我心想,难道战争踏着春天的步伐来到这片土地?那么宁可不要春天,也不要这残酷的战争。
河边的人不少,三三两两的,也有小孩在踢球,大人在遛狗。我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的生活如何,有什么打算。他们微笑着说不大好,在坚持着。人们的看法几乎是一致的:“北约的轰炸是针对平民的战争,是想迫使我们放弃科索沃”,“西方对塞尔维亚的压制已不是一年两年了,塞族人也因此更加坚强”,“没有人会在困难的时候离开自己的祖国”。
可能是这些天连续使用国际长途,电信公司担心透支费用,把我的手机给停掉了。真急死我了,往服务部跑了两回,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又补交了一些钱,总算把问题解决了。
晚7时,数百名市民来到萨瓦河的高速路大桥上,手拉手,肩并肩,站立在绵绵春雨中,组成“人体盾牌”。这是在向北约表示:我们不怕轰炸,要用生命来保卫大桥。此情此景感人至深。警察劝大家不要这样,但众人抗击武力干涉的决心确实是感天动地。
10时,空袭警报又来了,我们两人来到位于新贝的29号住宅区的防空洞采访。这里地方很大,像一个大车库,密密麻麻排着像火车卧铺一样的简易双层床,有一千多个床位,主要安排老人和孩子睡在里面。陪同我们采访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据他介绍,当时里面约有600人,最多时曾经有1500人在这里过夜,但这也只是整个住宅区居民的三分之一。管理人员是10个志愿者,他们主要负责人员疏散和保证老人、孩子有床位。
虽然洞里有通风设备,但空气仍不好,灯光比较昏暗。人们的脸色都流露出不安的表情,不像在多瑙河边见到的,但说起话来还是底气十足。许多孩子在嘻戏玩耍,看到我们,他们更加兴奋。有五六个小伙子在弹吉它。在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的床边,摆放着一个大玻璃瓶,里面插满盛开的桃花。
临近的28区防空洞较小,里面也很冷,我们在那里看到不足百人。一直站在门外听收音机的中年男子告诉我们,正有二十几架战机从克罗地亚向贝尔格莱德飞来。回来的路上,看到有轨电车还在工作,已是半夜12点半了。
4月3日星期六晴间多云
昨天算是平静,但在今天刚到来的时候,战争的狰狞又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北约的炸弹已开始投向贝尔格莱德市中心了!有200万人在这个城市中生活着。
联盟内务部及塞尔维亚内务部的两座大楼是在零点45分被北约的导弹击中的,半个小时后,我和人民日报记者赶到现场。
两幢楼处在大街的两边,熊熊大火把方圆一公里映得通红,连消防队员都难以靠近大楼去灭火,观望的人群只能站在百米之外,只有消防人员、警察和一些记者在楼底下。
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照相。随后我想到要把救援情况大致记录一下,但当我拿出笔和本时才发现,正在作业的水龙头已使我身上半湿,根本无法动笔。我灵机一动,用采访机录下了现场的情况。
大火中不时传出砰砰的爆炸声,碎片不断从四周飞来,我不得不往后退,但后面的大楼也同样在燃烧,因此最近而又最安全的地方是马路中间。但我不能站在那里,因为会妨碍消防人员的工作,所以我只能左躲右闪。大楼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大火后面约50米处就是贝尔格莱德妇产医院,我们的车子就停在附近。医院不让进去采访,但一位医生告诉我,目前院内有70个刚出生1小时至4天的婴儿,他们已被转移至一间安全的房间,母亲们情绪尚安定。他证实,该医院的一些玻璃被震碎。
上午10时,我们又赶赴现场。大火已使塞内务部大楼完全倒塌,废墟上还冒着浓浓黑烟,对面的联盟内务部还能勉强看出原来的样子。距此不足200米的地方是美国、德国、加拿大、克罗地亚使馆。
当我在拍摄废墟照片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名便衣警察风一样冲到我们的面前,极迅速地出示一了下他的证件,劈手将相机夺走,不由分说地把胶卷拉出来曝了光。我一阵心痛,凌晨冒着生命危险拍到的镜头,一瞬间就被毁了。连轰炸都没有害怕的朱颖,此时委屈得眼泪夺眶而出。所幸运的是,凌晨的镜头在前一卷胶卷里还幸存两三张,这将是我珍贵的纪念。许多记者的摄像机和照相机都被没收了,几天后才能取回。贝尔格莱德城越来越危急了,轰炸距我们也越来越近。我们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停水停电。
4月4日 星期日 晴 复活节的罪恶
今天是天主教的复活节,南联盟单方面在科索沃停火。但北约的导弹依然早早就投向贝尔格莱德。
凌晨4时左右,距记者站一公里的警官学院遭到轰炸,半个小时后,给贝市50万人供暖的热力厂、潘采沃炼油厂热力车间均被炸弹击中。一时间贝尔格莱德的东、南、西三个方向同时燃起熊熊大火。爆炸把我们从睡梦中震醒,过了一会儿一看没事,又接着睡,我们太缺觉了。
给房东打电话问那里情况怎样,老太太说,第一次是躲过去了,可爆炸声真吓人,房子安然无恙。
由于南新闻部门通知太仓促,上午错过了集体采访热力厂的机会,下午自己跑一趟。附近的空气里还弥漫着浓浓的油烟味。厂方没权决定我是否可以进厂区采访。经理亲自到大门口来向我解释,说今天不行,我坚持让他再打电话争取争取,结果仍是徒劳。他只告诉我,一名53岁的老工人在当晚值班时被炸死了,大火燃烧了三个多小时,有7人受伤,但他们没有生命危险。后来我绕到院墙的另一侧,走到毗厂而住的几户茨冈人家打听情况。这时几个正在玩耍的小男孩过来,主动让我看他们捡到的炸弹碎片,一块是黑色的,中指那么大小,其比重像铅似的,另一块很小,是银色的。我要求留作纪念,他们痛快地答应了,说是家中还有大块的。这使我想起至今还后悔的一件事,3月28日,南军方组织记者去参观击落的F-117A隐形战机,我没有得到通知,也就没能去现场,那天去的记者全都得到了一小块机身的碎壳,那是能防雷达的。
报道说连着几天都有难民从科索沃到贝尔格莱德来,然后再疏散到其他地方去,但白天见不着人。于是我半夜去火车站堵。我在12点20分到达那里时,科索沃来的火车已经到了,这次来的难民不多,只有七八十个,而且很快就被有组织地拉走了。在一间旅客休息室里,我见到了100多名阿族难民,他们中有42人是要在当晚返回科索沃的,其中一位阿族人对我说,他之所以要回去,是因为在外面流亡了一个月后,觉得还是在家里好。红十字会的值班女医生向我介绍,现在每天都有一些阿族人想回到科索沃,政府及红十字会提供了所有的费用和力所能及的安全保障。
4月5日 星期一 晴
几乎同昨天一样,爆炸声依旧不断传来。第一次是在凌晨2点左右,当时我们还没休息,迅速来到使馆院子里,周围一片寂静,不像有什么事发生;打开电视时,播音员正在警告市民要躲在防空洞里,后来得知,15公里以外的贝尔格莱德机场又一次遭到轰炸。
根据昨天白天十分安静的情况,我们分析市中心可能还会被炸。10多天的经历,已使初涉战争的我们有了一定的经验,好像多少能够嗅出危险的气息。果然在清晨4点30分,好不容易才进入梦乡的我们,被四声更加剧烈的爆炸惊醒,整个使馆的大楼都随之震动起来,窗户发出一阵阵的轰鸣。这次导弹落得更近了,目标是距使馆不足两公里的南防空部队司令部。轰炸离我们越来越近,而我们的承受能力也越来越强,心态比较平静。20分钟后我们匆匆赶到现场,火已经被扑灭,司令部临街的楼倒塌了,周围的建筑物除了玻璃碎了没有其他损坏。
北约的轰炸之所以能够相当准确地击中目标,与分散在南境内的一些“南奸”分子分不开,据说这些人收集由北约无人驾驶飞机投下的“电子盒 ,安放在目标附近,为导弹导航。这是多么卑鄙而可耻的行为!
傍晚,我去看望一位南联盟的朋友,给他送一点烟。从轰炸开始到现在,南香烟严重供不应求,主要是因为走私入境的香烟明显少了。他一再感谢我,说我帮了他的大忙。
4月6日 星期二 晴
58年前的今天,1941年4月6日,德国纳粹发动对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的空袭。三万余市民今天走上街头,反对北约在58年后的野蛮行为。今天,北约有所收敛,没有轰炸贝尔格莱德,但在科索沃等南部地区的轰炸并没有停止。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难得有空,我们回记者站看了看,已有点陌生感了。院子里10天前还没有长苞蕾的郁金香已经盛开,玫瑰花也长出了新芽。几天不住,还真想这里。
大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忙,由于政府已决定每月每辆车有30公升的汽油供应,行驶的车子也渐渐多了。所有问到的人都说“不怕轰炸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顾虑 。公园里、咖啡馆里传出的欢笑多了。多瑙河边有不少人在悠闲地钓鱼,风景宜人的堤岸上,骑着自行车锻炼的人川流不息,滑旱冰的小孩你追我赶,草地里还有人在晒阳光浴!我们有一瞬间的恍惚,真有些怀疑战争是否已经过去了,但这就是贝尔格莱德人在战争下的生活。
连着好几天,空袭警报总是在晚8时左右响起。我想,可能是因为北约在白天受到南军队的顽强抵抗,遭受了不小的损失,现在只能在夜间偷偷摸摸地轰炸了。
4月7日 星期三 晴
中午将近12点,正在外面采访时,军方新闻中心通知,正组织部分记者到科索沃首府普里什蒂那采访,20分钟后出发。机会难得,我毫不犹豫地赶了过去。由于只有一辆车,不少人没能如愿前去。坐上车,我意识到这是一次风险极大的采访活动,但心中仍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因为战火给科索沃披上了神秘的外衣,而我们就要亲眼看到了。
进入科索沃境后,一辆等候的军车前来为我们护驾,走在前面,车上五名全副武装的军人手持冲锋枪,冲着前、左、右三个方向,毫不懈怠。这时,路上除了偶尔见到的几辆装甲车外,没有其他车辆和行人,路边的房屋有的被烧毁,但绝大部分都是好的,可不见有人住在里面。
北约两周的轰炸已使普里什蒂那变得满目疮痍,就在十几小时前,市中心又遭到了北约的猛烈轰炸,自治省办公楼、人民银行、邮电通信中心、图书馆等主要建筑被炸被烧,走在还在冒烟的废墟边,我似乎听到整个科索沃在呻吟。工厂炸没了,水管炸飞了,电线炸断了,商店关门了,市民只好逃难去了,城市里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在三个小时的采访中,我总共遇到不足百人,说是市民们躲到防空洞去了,但值得怀疑。
采访中我看到二十来个阿族人手提旅行包,沿着铁路走,猜想可能是出去逃难的人,但很快就看到他们向一片住宅区拐了过去,而且那边有不少的小孩在路边玩。看来不是所有的阿族人都走光了。
北约的导弹好像是长了眼睛,指哪儿打哪儿,但他们的将军和西方政客们却又是睁眼瞎,对科索沃惨状视而不见,对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视而不见。
回来的路上,很困很困,我闭上眼睛想睡一觉,但大巴车的发动机声像在拉空袭警报一样,让人听了非常不舒服,加之是夜间行驶在这么一条危险的路线上,我觉得还是警惕为好,一直没能睡着。
这是一次特殊的采访,80名前去的记者中,几乎没人有时间进行准备,因此根本没带干粮和水,都希望在普里什蒂那买一些,谁知那里是一派萧条,很少能见到行人,哪有什么商店、餐馆卖东西,即使有也没时间去找。从车辆出发到返回的12个半小时的颠簸和忙碌中,我和大家一样,没有一口吃的和喝的,或许这就是一个战地记者应该经受的考验吧!
半夜零点40分,我们平安回到贝尔格莱德,大家一片欢呼。
4月8日星期四晴转阴
从科索沃采访回来,我们的车子在接近贝尔格莱德时,离开了高速路,走上了一条小道,后来得知,北约飞机又来到贝尔格莱德上空,并向塞尔维亚政府大楼边的一幢楼房扔下数枚炸弹,但这次没有燃起大火。
北约轰炸的范围越来越广了,贝尔格莱德市民在尽可能地保卫每一寸土地。晚8点我们跨过萨瓦河,连接新旧贝尔格莱德的布莱科大桥上已聚集了三四千人,市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以“人体盾牌”来抵御北约的轰炸。场面有点出乎我的预料,人们并不是像第一天那样手拉手,肩并肩,而是在桥上载歌载舞,让人一点都没有悲壮的感觉。在主持人的号召下,大家首先热烈鼓掌,预祝胜利,随后音乐响起,同时一个约50平方米的巨大国旗,从人群头顶上缓缓飘过。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用铁链把自己和桥边的护栏锁在一起,他对我说,“我叔叔是这座桥的建设者之一,我比别人更有责任来保护它,如果北约来轰炸,我决不会躲开。”(见下左图)桥的另一半依旧通行,所不同的是,几乎每辆经过的车子都高声鸣笛,向护桥的人们致意。
4月9日星期五晴
北约昨天提出无理要求,南国家电视台必须在每天中午到半夜期间播放6小时的北约国家电视节目,否则,电视转播系统将成为北约轰炸的目标。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我对此极感荒唐。西方不是标榜新闻自由么?他们的虚伪再次显露出来。
晚8点不到,塞尔维亚电视台楼前已聚集了近300名记者和数百名市民,人们是来保卫电视发射塔的。集会上人群激昂,一致认为北约欲对南电视采取封杀政策,说明它已经害怕真相了,表示南新闻界有责任把真实的轰炸向世界报道。塞尔维亚记者协会宣读了希腊国家电视台工会对塞电视台的支持信,赢得一阵阵掌声。我没有发现有西方记者到场。
集会又有什么用,就在凌晨1点,位于亚戈丁那的黑山峰上的转播塔已经遭轰炸了,晚上,普里什蒂那地区的发射站也被炸了。这还只是开始。
4月10日星期六阴间晴
赴克拉古耶瓦茨采访,目标是被第二次轰炸的红旗汽车厂。具有140年历史的红旗厂不仅是南斯拉夫民族工业的骄傲,也是巴尔干地区的骄傲,在辉煌的七八十年代,其汽车年生产量是20万辆,出口33个国家,包括西方汽车工业强国美国、德国、意大利等,也包括万里之遥的中国、印度等。即使是在严重国际制裁的情况下,其生产量不得不降至2万辆,但仍出口九个国家。
但在北约的两次轰炸后,组装、锻造、卡车生产、动力和喷漆等五个核心工厂被炸得七零八落,个个偃旗息鼓;车间里的情景触目惊心,一排排红色汽车被炸得仰面朝天,钢管、铁架和没有燃烧完的大木柱如乱麻一样错纵其间,甚至找不到一块平整的落脚之地。人们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当北约在4月9日1点13分实施轰炸时,由1500名工人组成的“人体盾牌”正在保护着厂房和机器,他们轮班坚守,已坚持了八天之久。这一幕让我感动不已:当意大利和德国的媒体宣布北约将对红旗厂采取行动的消息后,经理来到人群中,劝说大家离开这个已成为目标的地方,但是工人们没有一个离开,工厂最终还是被北约的导弹击垮了,致使124人在轰炸中受伤。在动力工厂,一位工程师向我讲述了北约的“军事逻辑”:“轰炸红旗厂是因为这里生产的汽车在为军队服务。他们以后会轰炸大片的田野,因为它养育了军人;他们会炸掉妇产医院,因为在那里出生的小孩将成为新一代军人。这就是北约引以自豪的逻辑。”由于动力工厂被彻底炸毁,除了工厂无法开工外,克拉古耶瓦茨大部分居民楼、学校、医院等暖气供应在今年冬天将成为一大问题。
在克拉古耶瓦茨医院里,还有23名重伤员在接受治疗,其中6名工人尚没有脱离危险。女工耶雷娜·乌契科维奇对我说:“我们的孩子需要工作,必须保卫这个工厂,这就是我守卫在那里的目的。”
采访完红旗厂后,时间还早,我们又去60公里外的小城丘普里亚。在8日凌晨,三枚导弹袭击了这个只有2万人口的小城镇,约有40座民房直接被毁,另外更有百余座房屋的屋顶及窗户受损。这里的居民介绍说,当时是深更半夜,空袭警报一直有,他们首先被巨大的飞机轰鸣声惊醒,迅速起床并来到半地下室,约10分钟后,飞机再次来临,并投下炸弹。这里倒有一个兵营,但有一炸弹明显打偏,落在一座三层楼房人家后面5米处,这里正好是一个不大的菜园,且有一些果树,四周是12户人家,所有房屋无一幸免。
采访归来,我深深觉得,南斯拉夫人民太需要帮助了,他们在被北约蹂躏,而国际社会及国际舆论对北约的谴责远远不够。
4月11日星期日阴
今年的复活节,东正教的塞尔维亚人把彩蛋做得特别精美,特别多彩多姿。看得出来,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有一个共同的希望:和平。我们也得以休息。但空袭警报仍然在晚8时半响起。
4月12日星期一晴
上午议会两院联合举行会议,一致通过决议,同意南加入俄白联盟。当议员们走出议会大楼时,千余名市民在外面集会,支持这一决定。许多人对我表示,相信南加入俄白联盟能促使北约慎重考虑对南继续动武的危险性,称这是为了和平的一着。
就在西方领导人佯装和谈的时候,北约的轰炸又在一步步升级,中午首先击中了贝尔格莱德通往希腊萨洛尼卡的一列火车,接着又炸毁了普里什蒂那市郊外行驶的一辆旅行汽车。
这里几乎没人相信美国会接受任何和平方案而停止轰炸。同时,我们对轰炸的恐惧心理也越来越少了,不时登上五层楼顶观望星空,看看城外的哪个方向在交火。
今晚10点半到11点左右,贝城的西北部和东南部,距离我们大概10到20公里远,有两排炮火发射过来,一串串炮弹从黑暗处跃起,划出一道闪亮的斜线,冲向半空。起初是火红的点线,之后强光飞溅,最终殒落在无际的星空,速度有的快有的慢,炮弹不是从一个方向打起的,但冲着一个方向飞去,过一会儿还传来隆隆炮声,不大但能听清楚。
子夜0点左右,又是一声巨响传来,是迄今为止最响的一次,停在使馆院子里的汽车警报都被震得叫起来。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在这种情况下都往地下室跑,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大家转向楼顶跑去,去寻找被炸的位置,看地对空大炮的反击。深更半夜,十多个人聚集在楼顶,讨论和判断最有可能被炸的地方,这决不是儿戏。1点半,我们得知是新建的贝尔格莱德竞技馆被炸,那是为准备原定于本月底举行的第45届世乒赛而建的。太可惜了。
编辑:周辰
来源:节选自《未写完的战地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