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卷尾题跋曰:“至正七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剳。阅三四载,未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今特取回行囊中。早晚得暇,当为着笔。无用过虑有巧取豪夺者,俾先识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十年,青龙在庚寅,歜节前一日,大痴学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堂。”
黄公望于卷尾所题的这篇跋文,给后世留下了可考的宝贵历史信息:一是至正七年(1347),黄公望79岁,到松江拜访友人杨维桢,后在师弟无用亦即郑樗的陪同下,从松江至浙江富阳。二是黄公望为师弟所画《富春山居图》,既是旷世之作,又旷日持久,一直画到至正十年(1350),黄公望身背行囊来松江,在夏家取出这幅《富春山居图》,此时已可一观画面基本面貌,故而得见卷尾题款。三是无用师担心日后有巧取豪夺者,为排解无用师的顾虑,黄公望在《富春山居图》卷尾对创作此图的来龙去脉和耗时之久的艰难程度作了交代,并题记所书年月和署名以及地点。
据上可知,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是断断续续画成的,到他82岁时,画稿已显整体面貌。虽然黄公望86岁而终,但对于这样一幅心血巨作,他觉得已到了应该作个交代的时候了。所以,无用师郑樗名正言顺地成之为《富春山居图》的第一位藏家。故,完整解读《富春山居图》,笔者以为,此图开卷绘于浙江富春山居,收卷书于古称华亭、别称云间的松江人家,亦即“云间夏氏知止堂”。
夏文彦的父亲夏濬,家居松江府城里仁桥西南,堂名取老子《道德经》“知止不殆”之意曰“知止堂”。夏文彦祖籍吴兴(今浙江湖州),其曾祖一代便移居华亭。夏文彦的曾祖父夏椿,美名久传。元代邓文原《巴西集》卷下记夏椿,其于凶岁赈施钱米,全活甚重,又创义学,延师以教乡之子弟,元政府“官其长子,而表其门曰:义士,且旌其家。”故,史有“夏氏义门”一说。夏氏一门以义立家,以文交友,在松江颇有盛名。黄公望择“云间夏氏知止堂”作为《富春山居图》收卷题款之所,一来时年82岁的他,住在老朋友家里;二来有“夏氏义门”见证,能确保此图日后流传下去;三来夏家是才子墨客雅集之园,文人为鉴,记传此图,更是一桩美事。
二
上述情形可见,松江与黄公望的渊源由来已久。的确,黄公望原名陆坚,是华亭陆氏后裔。嘉庆《松江府志》记风俗云:“盖自东都以后,陆氏居之,康、绩以行谊闻,逊抗以功业显,而机、云词学尤著,国人化之。梁有顾希冯,唐有陆敬舆,至宋而科名鼎盛,故其俗文。”文中的“康、绩、逊、抗、机、云”都姓陆。据《新唐书》记,唐太宗李世民在位的23年中,共取进士205人,其中吴郡陆氏入仕者多达110余人。唐代先后出了6位姓陆的宰相,陆敦信、陆元方、陆象先、陆贽、陆希声、陆康;还出了经学大家和文学家,如陆德明、陆质、陆龟蒙等。
追寻陆坚一脉,远祖为三国东吴丞相陆逊弟陆琩一支,陆坚为唐代著名文学家陆龟蒙14世孙。陆坚的祖父陆龙霆久居华亭,《松江府志》载南宋华亭进士榜上录有其名。陆坚父亲陆统迁居常熟后生养三子,长子德初,次子坚,三子德承。南宋咸淳五年(1269),陆坚生于常熟言子巷,年幼时父母双亡,贫无所依,大约10岁左右由族人将他过继给了永嘉(今浙江温州)黄乐老人收养。老人九旬无子,喜出望外,言:“黄公望子久矣!”陆坚由此改姓换名,姓黄,名公望,行成人礼后,取字“子久”。再后来,黄公望又有了名字以外的第三个称呼,即号称“大痴”,又号“一峰”,晚号“井西道人”。
黄公望的号称中透出其思想和志趣主观倾向具有道学和道教情结。元至元年间,亦即公元1264年至1294年期间,黄公望曾被浙西廉访司徐琰辟为书吏。一日,黄公望身着道士服,持文书帮人办丧事,上司徐琰“怪而诘之”,黄公望就此别过,离他而去。元延祐年间,亦即公元1314年至1319年期间,黄公望中游京师,任大都御史台书吏。据说,黄公望早先在浙江平章张闾手下做过掾吏,后因张闾搜刮民间田粮、逼死九命一案牵累,至京城任御史台书吏不久便获罪蒙冤入狱。这一年是元仁宗延祐二年(1315)。出狱后,返江南,曾以卖卜为生,并出家入道为全真教道士,黄冠野服,寓居松江柳家巷,往来钱塘、吴中等地。
黄公望的上述经历,引人思考四个问题:一是其师弟“无用师”,不宜记为“无用禅师”。因为黄公望未入佛门,是位出家入道之人。二是黄公望学画山水始于50岁的说法值得考证。元至元三十一年(1294),黄公望被徐琰辟为书吏,辞职后再任大都御史台书吏还有一段时间。从黄公望题赵孟頫《千字文》诗云“当年亲见公挥洒,松雪斋中小学生”中看出,元大德三年(1299),黄公望开始学习绘画。这年,黄公望年仅31岁。这一推论可以成立的理由是,元大德五年(1301)七月,33岁的黄公望曾为子茂作《设色山水》,图绘山中屋宇流泉。三是黄公望在京都御史台书吏上获罪下狱,虽然他只是个经理钱粮的小吏,但非浙江平章张闾所属,故,很有可能是他所经理的钱粮之事与南方有关,而张闾又曾有恩于他,有把关不严或受之蒙骗的渎职之嫌。四是黄公望出狱后,曾以卖卜为生,符合其好奇耽僻不与世同的愤世嫉俗性情,故而自号“大痴”。这一号称,又与黄公望博学多才,对经史百家、九流三教无不通晓有关。所以,在仕途再也无望的情况下,卖卜为生,亲近山水,应是黄公望扬其所长的“痴绝”选择。
三
时至当下,黄公望是哪里人的问题始终悬而未决,国内至少有七八个地方认为黄公望是本乡本土人,且都有一定的史料根据。笔者认为,寻求相对客观的答案,须从最早也是最接近历史真相的史料中找寻依据。今年春节长假期间,做了一回有心人,出游于苍茫史海间,遨游一圈后发现,那些最早记录黄公望是何地人的古贤,虽然绝大多数不是松江人,但无一不与松江结缘。
首先,记黄公望是常熟人的说法最为普遍。元至正二十五年(1365),夏文彦在其著作的《图绘宝鉴》中收录自轩辕至元代能画者1500余人,其中记黄公望是常熟人,说他“幼习神童,科通三教,旁晓诸艺,善画山水”。前面说过,夏氏一门从曾祖一代移居华亭,传至元末明初,朱元璋登基后,夏文彦家人被迫迁居朱元璋的家乡、今安徽凤阳县临淮镇,时称临濠。所以,夏文彦的说法具有历史参考价值。
其次,记黄公望是杭州人。时以文名著称的江阴人王逢,在其《题黄大痴山水》诗中说:“大痴名公望,字子久,杭人……”王逢生于公元1319年,卒于1388年。元末,王逢为避战乱,先迁松江之青龙江,复徙黄道婆家乡松江府乌泥泾,筑草堂以居,自号“最闲园丁”。王逢《移居乌泾最闲园诗云六首》开篇即云:“卜宅宾贤里,生涯始有涯。”王逢还有一个自号“梧溪子”。传王逢漂泊在外,离家出走时,老祖母徐夫人手植两棵梧桐树,此后时常望树思念孙子。王逢有感于此,题青龙镇之寓所名为“梧溪精舍”,又著《梧溪诗集》七卷。在《梧溪集》中,王逢记黄公望“十年松上筑仙关,猿鹤如童守大还。”由此可证,黄公望寓居松江时间之久,且如猿鹤一般四处出游。
再次,陶宗仪提出了“继永嘉黄氏”说。元末,为避战乱,浙江黄岩人陶宗仪寓居松江城北泗水之南,著30卷《南村辍耕录》,其中“写山水诀”谓:“黄子久散人公望,自号大痴,又号一峰。本姓陆,世居平江之常熟,继永嘉黄氏。”后世所传的黄公望故事,基本源自陶宗仪的说法。不过,黄公望本人曾在画卷上多次自署平阳黄公望。其实,这与陶宗仪过继永嘉黄氏说并不矛盾。因为“永嘉”即今浙江温州,而“平阳”又乃今浙江温州市辖之县。
此外,就是黄公望乃华亭人之说了。元代钟嗣成作《录鬼簿》,是一部著名的戏剧理论著作。黄公望,“通音律”,所以被收入《录鬼簿》。《录鬼簿》卷下载:“黄子久,名公望,松江人……”在《录鬼簿》中,钟嗣成记“方今才人”云:“公望之学问,不待文饰。至于天下之事,无所不知;下至薄技小艺,无所不能;长词短曲,落笔即成。人皆师尊之。”
钟嗣成寄居杭州,与晚年常居杭州的黄公望熟悉且友善。所以,从陶宗仪说黄公望“本姓陆”,到钟嗣成记黄公望是“松江人”,推想钟嗣成之说并非空穴来风。笔者认为,以祖籍论,黄公望是华亭人;以出生地论,黄公望是常熟人;以过继而入别籍论,黄公望是永嘉平阳人。
四
黄公望的松江情缘,尚可从他的另一幅佳作《九峰雪霁图》中领略一二。黄公望寓居松江期间,择横云山筑“黄公庐”。而这横云山,便在松郡九峰之列。横云山,原名横山,唐建华亭县前夕,为纪念陆机胞弟陆云,横山改称横云山。猜想黄公望择松江横云山筑庐为其隐居处,有着认祖归宗的情怀寄托。由此又联想起下面两件事:
一是西晋太安元年(302),陆云任清河内史。这年,邺都地区大雨不止,稼墙沉湮,生民愁瘁。陆云百感交集,作《愁霖赋》。奇事发生了。赋文写成当天,老天开眼,阴霾尽扫,雨过天晴。陆云大喜,又作《喜霁赋》。黄公望《九峰雪霁图》题跋曰:“至正九年春正月,为彦功作雪山,次春雪大作,凡两三次直至毕工方止,亦奇事也。”说的是公元1349年,81岁的黄公望为彦功(班惟志)作此图,次春大雪纷纷,他画好这幅画时,大雪也停止下了。
二是观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画的是隆冬腊月的九峰景象。明代董其昌称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秉承宋法,稍加萧散,具有“特妙风格”。清代张庚《图画精意识》云:“是图大痴极经营之作,无平日本色一笔,洵属神化,可直夺右丞、营丘之席。以其纯用空勾,不加点缀,非具绝大神通不能也。”从古代大家的评论中看出,黄公望至老时的画风呈现“萧散”逸趣,是其晚年画山水的独造变格。
不过,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给人的直观感觉极为寒冷。画面上高岭竞立,层岩峰起,丘壑峣峥,冻树萧瑟,寒气袭人,冷得牙根打颤。由此及彼,想到太安二年(303),晋都洛阳也曾下过一场大雪。陆机因馋惨遭枉杀,陆云连坐被诛。二陆之死,天下痛惜。《晋书·陆机传》云:“是日昏雾昼合,大风折木,平地尺雪,议者以为陆氏之冤。”
黄公望画《九峰雪霁图》时作何感想,后人不得而知,但从其原本姓陆、名坚以及坎坷生世中可以感悟,这幅用冷得不能再冷的色调绘就的《九峰雪霁图》,既有变松郡九峰为高岭竞立的神奇之功,同时又有悲情渗透纸面,寒意漫溢毫端的真情灌注。所以,这是一幅用“空勾”造形但不加点缀,章法和笔法皆突破窠臼的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绝大神通之作。我以为,这一“神通”乃思接千载而抒华亭陆氏后裔之情怀,笔墨随人意,应了元末寓居松江的杨维桢之语:“九珠峰翠接云间。”须知,“云间”为华亭之别称,典出陆云在晋都洛阳太常张华府上自报家门,谓之“云间陆士龙”。
综上所述,可见黄公望与松江陆氏之情缘,如著名哲学家黑格尔所言:“一个人离不开他的历史时代,正如一个人的肉体离不开他的皮肤一样”难分难解。这便是人在乡愁深处行,一生难以走出认祖归宗的情怀所在!(来源:人文松江 作者:尹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