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嵘《诗品》曾引齐武帝萧赜之言:“借使二媛生于上叶,则玉阶之赋、纨素之辞,未讵多也。”“二媛”,为鲍照之妹鲍令晖与宫廷女官韩兰英。刘宋孝武帝时鲍令晖大约已去世,而韩兰英“宋孝武世,献《中兴赋》,被赏入宫”(《南齐书·皇后传附韩兰英》),正好崭露头角。“令晖歌诗,往往崭绝清巧”,而“兰英绮密”——两位传世作品都极少,但以钟嵘落字观之,前者五言诗主要创作风格可能介乎其兄与谢客之间,后者则更近颜延之。
韩兰英,吴郡人,不知原籍何县。她的家世、婚姻家庭状况等,都未留下记载,出身应属寒素,与鲍氏兄妹相若。不过,相较有兄长可以文名交映的鲍令晖,韩兰英事迹仅见于《南齐书》与萧绎《金楼子》寥寥数语,作品传世仅五言短诗一首;文集本有四卷,但《隋书·经籍志》已著录其亡佚。在文学史中,她是当时“才女”的一个典型,但限于以上种种,在被“看见”之后,较难获得更加深入的解析。
依《南齐书》,韩兰英的人生可划为四个阶段:入宫前、宋孝武帝朝入宫以后、宋明帝朝担任女官以后、齐武帝朝担任后宫博士之后。
献《中兴赋》得到宋孝武帝刘骏赏识之前,她的人生没有故事。“被赏入宫”之后,“留心后房,拟外百官,备位置内职”的宋明帝刘彧夺取帝位之前,她在宫中的身份并不明朗,直到“宋明帝世,用为宫中职僚”。按照《金楼子·箴戒篇》的说法,她所担任的第一个职务,就是“准左仆射,铨人士”的高级女官“后宫司仪”:从入宫到任职女官,韩兰英并没有等待很久。
刘骏和刘彧之间,前废帝刘子业在位仅一年余。韩兰英上《中兴赋》而被赏入宫,也当在宋孝武帝在位时期之末(464)。南齐武帝时期(482—493),韩兰英已“以其年老多识”,被“呼为‘韩公’”,其年至少五十以上,则其入宫之初,如有子女,应尚年少。她的家庭成员极可能难以与她相见,且可能也缺乏文采,无法通过传世的书信或相关创作,像鲍照之于鲍令晖、左思之于左棻,留下有关韩兰英本人的更多线索。
另外,以上几位皇帝的名字也显示,韩兰英入宫任职后,不得不面临相当严酷的生存环境。刘骏、刘彧都有相当的文学才能,连刘子业也“少好讲书,颇识古事,自造《世祖诔》及杂篇章,往往有辞采”,但这几位都是当时有名的暴君,猜疑心重,也完全谈不上尊重妇女。钟嵘日后追述的故事里,韩兰英“甚有名篇”“又善谈笑”,宫廷宴会之类场合,当可应付裕如;不过,作为高级女官,在他们身边工作,想来很难轻松:越有才华,压力也越大。刘彧之子、后废帝刘昱,则在奢靡、贪玩、嗜杀等等之外,连文学才能这一可取之处都没有了。
向刘骏呈上《中兴赋》时,她见闻与人生经验均有限,是否懊悔,后人也无从确知。她的赞美,撞上了刘宋后期迅速腐败的下坡路。刘骏眼里,这不过是一位向他示好并有所求的“女人”,于是扬名之外,韩兰英得到的便是说不清好坏的“入宫”。
《隋书·经籍志》中著录“宋后宫司仪《韩兰英集》”,《金楼子》另一条文字则透露,直到南齐废帝萧昭业在位,韩兰英依然担任后宫司仪,并且“总知内事”。《南齐书》《金楼子》都提到,在南齐永明时期,她被萧赜任命为“内博士”。《金楼子·箴戒篇》更有“齐郁林王初欲废明帝,其文则内博士韩兰英所作也”的记载。《南齐书》没有记载韩兰英齐武帝永明朝之后的故事,但在萧昭业本纪最末、齐明帝萧鸾抢先废杀萧昭业之后,留下一笔“余党亦见诛”。《隋书·经籍志》的误系年代,也可能是有意遮蔽:在萧昭业与萧鸾的冲突中,后来的梁武帝恰属萧鸾一党。将韩兰英断入刘宋,或可令至少两位齐梁君主,免于直接或间接诛杀才女/忠臣的声名。
萧绎将韩兰英代草制诏,视为一条反面教材——他联想的,应该是执政后期为了便于“游宴在内”“选女子知书可付信者六人,以为女尚书,使典省外奏事,处当画可”(《三国志·魏书·明帝纪》裴松之注引《魏略》)的魏明帝曹睿。但或许正因萧鸾影响足够强大,大臣、宗室也不支持萧昭业先发制人的计划,令萧昭业自觉无人可用,才想起祖父深加赞赏的韩兰英。韩兰英可教南齐六宫书学,既有雅才,又兼博闻,恰与齐梁文士数典隶事的创作风气相合。她确实有一定权知制诏的能力;唯一“不足”之处,是她身为女性。
如果萧昭业成功,后人或可得知他对此如何解释。不过,他失败了。
今天的创作者,也许能从韩兰英和她的时代寻找故事。一种讲法,是将“宫廷”“女诗人”“知制诰”等元素堆积起来,塑造出与一些艺术作品中上官婉儿形象接近(“寒素精英”、年老遭难等等,坚韧感、上进心、主体意识与悲剧色彩)、颇具戏剧性的女主角。不过,同样素材,也可以塑造出悉从君命、身不由己的弱女子。别集失传、史传简略、他人著作里仅存一二轶事,使得韩兰英的故事阐释空间极大,可以容纳相反假设并存。
《南齐书》透露的信息似乎更为微妙。该书未设《列女传》,但有文学、良政、高逸、孝义、幸臣等类传,且《孝义传》男女合传。以韩兰英之文采,本可入《文学传》。《南齐书》一面将《文学传》置于类传之首,一面将才学兼美的韩兰英,只作为“有特殊性”的宫廷女官,附于萧赜裴后之下,事迹寡淡如一生无波澜。《孝义传》男女兼取,但《文学传》不可以;同列《诗品·下品》,丘灵鞠、卞彬、陆厥诸人入《文学传》,但韩兰英不可以。
比起故事内容,记载方式似乎更加意味深长,也给了后人阐释空间。
相较通过君主乳母或其他贵戚身份接近皇权的女官,韩兰英似乎更像“官员”,也被称为“公”:寒素获得进身之阶,往往也需依靠文学(至少“笔”,如公文写作方面的)才能。但除了钟嵘将她与男性诗人同列品第,恐怕也只有萧昭业可能认为,永明政界不乏人物,文坛更是群星闪耀,而她的竞争力依然超越性别。对韩兰英个人,这似乎还是有些遗憾。
可能确如史书所说:长辈跟前,萧昭业有不少自我矫饰的本领。他人笔下顽劣叛逆的少帝,却仿佛对韩兰英的话真切信任。带些乖巧的依赖,宛如寻常少年对长者:
齐郁林王时,有颜氏女,夫嗜酒,父母夺之,不出,入宫为列职。帝以春夜命后宫司仪兰英为颜氏赋诗,曰:“丝竹犹在御,愁人独向隅。弃置将已矣,谁怜微薄躯。”帝乃还之。(《金楼子·箴戒篇》)
女诗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接近终点。即席而咏的一首应制诗,把另一“入宫为列职”的女子送回民间,也将成为她唯一传下来的作品。
作者:王尔阳 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编辑:陈韶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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