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刘姥姥吃了一口茄鲞,一脸不相信:别哄我了,茄子哪有这个味! 再细嚼:虽有一点茄子香,但还不像茄子,奶奶快告诉我是怎么做的,我也回去照着做。
凤姐说:这也不难。把鲜茄子的皮削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听得刘姥姥喊佛祖:“倒要十来只鸡来配它!”
问题来了,按王熙凤的食谱能做出来吗? 还真有人试了,结果做出来的“茄鲞”并不好吃。亲口尝过北京红楼宴中“茄鲞”的邓云乡先生说,根本不是《红楼梦》里的食物,倒像“宫保鸡丁加烧茄子”。
曹公笔下的美食,不是吃,而是美学。就如大观园,即使按图索骥重建,也未必就是大观园。
宝玉挨了打,想喝“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王熙凤说:口味倒不高贵,就是磨牙了点,做起来麻烦。“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这好汤,厨房里拿出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拖赖连我也尝个新儿。”
做这道汤要模子,一尺多长,一寸见方的银模子,刻着豆子大小的菊花、梅花、莲蓬、菱角,三四十样,十分精巧。薛姨妈表示“涨姿势”:你们府上也是想绝了,喝碗汤还要这个!她家是皇商,也算豪富,但在荷叶莲蓬汤面前,也秒变刘姥姥。宝玉去看宝钗,吃的是糟鹅掌鸭信和酸笋汤,是至今常见的南方小吃,很家常。荷叶莲蓬汤走的则是高端文艺小清新路线,关注的不是吃什么,而是怎么吃。
这很贵族。
贵族就是连黛玉都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因母亲说过“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是一桌子人吃饭,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是门口有大石狮子,有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看门人,还有簇簇轿马,刘姥姥要掸掸衣服,蹭到角门前搭话。
讲究到极致,就是话也不好好说,吃也不好好吃,茄子也没了茄子味。
没有富贵生活经验的人,写不出这种格调。不信,去读后40回,高鹗没贡献出一道像样的菜。病中的黛玉,吃的是“火肉白菜汤”、“江米粥”和麻油醋拌的“五香大头菜”,可怜的黛玉,还说味道不错。一碗汤配一碗粥加小咸菜,也违背常识啊,这是根本不懂生活。
同样没富贵过,兰陵笑笑生就不一样。
他对生活有无穷的热爱与好奇心,他兴致勃勃地写吃,写喝,写西门庆的酒席,潘金莲们的小食,他笔下的饮食男女,热气腾腾,活色生香。
潘金莲让人买了一坛金华酒,一个猪头和四个蹄子,教来旺媳妇宋蕙莲去烧。宋把猪头剃刷干净,用一大碗油酱,茴香大料,拌好,扣定,只用一根柴火,不用两个小时,烧得皮脱肉化,配上姜蒜碟,用大冰盘盛好,端过来。有这一手绝活,宋蕙莲会活在很多人心里。
看得人口舌生津。对这样的食物,我们真是没一点隔阂,可见千百年来,中国人的口味一直没变。这顿小吃花了5钱银子,西门庆聘的秘书温秀才,每月工资3两银子,常峙节花35两银子买一套小院,西门庆果然豪阔。
但比起荣国府,还是差远了。刘姥姥不小心掉到地上的鸽子蛋,一两银子一个。好家伙,荣国府一盘鸽子蛋,能买几百个猪头了! 壮观!
除了宋蕙莲牌猪头肉,西门家常吃的是噶饭、烧鸭子、鲜鱼、雏鸽,无非是鸡鸭鱼肉,浓浓的市井气。一次,应伯爵和谢希大在西门庆家里,登时狠了七碗面,搭配的是蒜汁和猪肉卤,十分接地气。“潘金莲激打孙雪娥”一回,西门庆早点要吃“荷花饼、银鱼鲊汤”,银鱼据说从春秋时期就是驰名美味。而荷花饼,听着很文艺,却只是一种北方常见的白面烙饼。
这就对了,西门庆配烙饼,宝玉才吃荷叶莲蓬汤。
对吃,《金瓶梅词话》比《绣像批评金瓶梅》更热情,比如词话本这样写:“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一碗韭菜酸笋蛤蜊汤,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一碟子柳蒸的勒鳖鱼,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鸽子雏”,在绣像本就被简化成“四碟菜”。
“两大盘烧猪肉,两盘烧鸭子,两盘新煎鲜鲥鱼,四碟玫瑰点心,两碟白烧笋鸡,两碟炖烂鸽子雏儿。然后又是四碟脏子:血皮、猪肚、酿肠之类”,也成了“两大盘烧猪肉并许多菜肴”。
词话本的描写,叠床架屋,排山倒海,尽显老饕本色,吃货应该更喜欢。
后来西门庆官做大了,当了提刑,又攀上了蔡太师,饮食也高大上了:比如刘太监送来“糟鲥鱼”,西门庆送给应伯爵两尾。鲥鱼非一般平民能享,全因西门庆的权势,应伯爵尽力奉承了一番。把鲥鱼糟起来,也说明当时运输条件保不了鲜,有钱有势如西门庆也吃不到新鲜鲥鱼。
西门庆赞助了朋友常峙节买房子,常二嫂做了四十只大螃蟹答谢:剔剥净了,里面酿着肉,外面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吃。这款酿螃蟹和两盘烧鸭子一起端上来,帮闲食客纷纷叫好。螃蟹成了酥脆口味,看来被油炸过,西门庆平素喜欢吃口味重的多油或煎炸食品。
比如玫瑰鹅油烫面蒸饼、只有李瓶儿和郑爱月会做的酥油泡螺,还有酥油白糖熬的牛奶,都是三高食品:高糖高脂高胆固醇。
到后来,西门庆已经吃不下去了。无休止的吃和性,让他的身体严重超载。应伯爵来访,见桌上摆着酥油白糖熬的牛奶,他一饮而尽,咂咂称好。西门庆却懒得吃,抱怨身上酸痛。应伯爵说: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
西门庆这样重口,还用人乳吃补药,吃胡僧药壮阳,不得病才怪。他该吃清淡点,喝玫瑰清露。可惜这是荣国府的特供,他捞不着。
富人也有富人的烦恼。
贾母请刘姥姥喝茶吃点心,有藕粉桂糖糕,松瓤鹅油卷,还有一寸大小的螃蟹馅饺子,贾母皱眉:“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这样的话,一个小丫头也说过。宝玉过生日这天,厨房的柳嫂子给芳官送来了午饭:一碗鸡皮虾丸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还与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的绿畦香稻粳米饭,芳官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
生活在别处。所以,晴雯要柳嫂子做“面筋炒芦蒿”吃,探春和宝钗商议要吃“油盐炒枸杞芽”,拿五百钱给厨房另做;湘云甚至烤起了鹿肉,脂粉娇娃割腥啖膻,宝琴也跟着凑热闹,黛玉肠胃弱,只能当围观群众了;薛蟠得了“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多大的一个暹罗进贡的灵柏香薰的暹猪”,邀请宝玉去尝鲜,图个新奇特;刘姥姥第二次来贾府,吃好喝好临走还“拐”了一车东西,但平儿叮嘱她:下次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种干菜拿来,我们这里都爱吃。这趣味,妥妥的城里人向往农家乐。
对了,绿色的粳米饭,不是一般的白米饭,是特供。汪曾祺的《八千岁》里写:“一囤晚稻香粳——这种米是专门煮粥用的。煮出粥来,米长半寸,颜色浅碧如碧螺春,香味浓厚,是东乡三垛特产,产量低,价极昂。”
从这里看,《红楼梦》的饮食习惯,偏南方。西门庆家的主食呢? 一般是烙饼、春饼和面条,明显的北方人。有人说兰陵笑笑生是江浙一带人士,我是不信的。
《金瓶梅》的吃,热气腾腾,按里面的食谱去烧菜,物美价廉,还真有人整理出了《金瓶梅饮食谱》,据说极具操作性。可是,按《红楼梦》里的美食去烧,难了。别说茄鲞和荷叶莲蓬汤,就连中秋节王夫人孝敬给贾母的小菜“椒油莼齑酱”,也炮制不出来。
曹公写茄鲞,写螃蟹,写荷叶莲蓬汤,写的是遥远的回忆,以及对美好生命的怀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正如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尝到“小玛德莱娜”蛋糕的一刹那,过去的时光纷至沓来,他想起了斯万家的花园,贡布雷的一切……
点心不只是点心,茄鲞也不只是茄鲞。
关于吃的最欢乐最诗意记忆,该是螃蟹宴了。
湘云做东,螃蟹和酒却是宝钗提供的。宴席摆在藕香榭,王熙凤说:山坡下还有两棵桂花,开得正好,坐在河中间的亭子里,敞亮,水碧青,眼睛看着也清亮。凤姐是文盲,审美却不俗,贵族气派已入骨入髓。
进了藕香榭,栏杆外放着两张竹案,上面有杯箸酒具,茶具,还有两三个丫头扇着风炉在煮茶,另一边也扇着炉子在烫酒。贾母深表满意,吃了茶,便搭桌子吃螃蟹。凤姐嘱咐:螃蟹不要多拿,就放在蒸笼里,吃完再拿。螃蟹热着才好,冷了会犯腥。
主子们三桌,又在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坐下。凤姐伺候贾母,鸳鸯腾出手来专心吃螃蟹。凤姐忙乎完了,鸳鸯便斟了一杯酒,送到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吃了,琥珀、彩霞也如法炮制。平儿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琥珀开自己的玩笑,便去抹她的脸,琥珀一躲,刚好抹在凤姐脸上,大家忍不住笑成一团。
黛玉只吃了一点夹子肉,觉得心口微微的疼,要烧酒吃,宝玉连忙令人把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她秉性柔弱,平日吃的是人参养荣丸,需要热补,禁不得螃蟹这大寒之物。
吃完螃蟹,便是诗会。这一次,黛玉的三首菊花诗都夺了魁,宝玉欣喜万分,做螃蟹诗助兴:“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黛玉高兴,和了一首。谁知宝钗的兴致也来了,也要咏螃蟹,一反平日的温柔敦厚,众人纷纷说讽刺世人太毒了。
有人说,是因为宝黛一唱一和,宝钗泛酸,写诗嘲笑他俩呢。宝黛钗,三人行总有故事。宝玉和黛玉说话,宝钗必会笑眯眯地走来搭话。宝玉和宝钗聊天,黛玉也会摇摇地走来。
小儿女的情爱,最恼人,也最甜蜜,最好看。
你看,主子和奴才们暂时忘了上下尊卑,打成一片,吃完螃蟹还有诗会,何其雅哉!螃蟹宴是在第38回,彼时,正是大观园的鼎盛时期。
全是气氛、格调和文化,是生活的美学,是诗意生活的极致。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欢乐,连空气里都荡漾着自由与美。可惜,盛宴必散,终归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而她们,并不知道命运会有多残酷。
《金瓶梅》里,吴月娘们也一起吃蒸螃蟹,似乎也没什么讲究。倒是潘金莲一直在挖苦李瓶儿,家长里短,明争暗斗。
读《金瓶梅》,看她们吃,看见的是寂寞,是沉重的肉身无休止的欲望。读《红楼梦》,看她们吃,看见的是哀伤,是一去不复返的繁华、青春和爱。
而兰陵笑笑生和曹雪芹,他们写吃,懂吃,骨子里都是对生活热烈而绝望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