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看书在上海逗留几天,住在乌鲁木齐中路上。频年来往都无暇顾盼,这次例外得了些空闲,工余四处散步,留下些新鲜印象。
图书馆附近旧属法租界,如今仍旧使馆林立。出门时常遇到外国孩子放学,一家几个,跟阿姨回家。小男孩全身团在滑板车上,阿姨把住车头,也不担心,只管侧身和大点儿的小姑娘讲话,引她使用“今天”、“明天”、“后天”来造句,抛下成串童音,字正腔圆。路一拐弯,空气就悄悄换了。洋房矮些,一楼窗上常常贴出裁缝字样,或者干脆敞着门脸,露出毛玻璃里边日光灯颜色,低处一溜衣架参差不齐。有人当街开窗卖炸鸡,瘦长窗框不及一个画轴大,成品铺满了铁笊篱,颜色已深,无人问津。还有人匝地卖旧货。樟木箱子三四只叠在一起。哪家先人黑白相片贴满一框。瓷笔海里斜插一把红漆算盘,珠子已剥落不全。
长又窄,深而静。自黄昏至黑夜,这些路引人漫然走下去。新式里弄,杂货店嵌在过道里。硬纸板壳上歪斜几行扫墓班车广告,雨水节气就替大家想到清明。英式别墅,底层是一家理发店。侧门楼梯边一架毛巾翛然垂落,其后花盆、拖把、扫帚、猫,高高低低趴成一堆。小的见人畏葸,一径缩回店里去。大的夷然昂首过了小道,上几级楼梯,跳过护栏,循着围墙,向一片树影里安然匿迹。有闲地的人家栽花种树。腊梅还有余韵,棕榈经冬犹绿。夜风中偶有缠绵气味,不一定是哪位衣袂翩然。也许停脚之地,小店门首,恰好坐着一大盆瑞香花。
自徐汇而静安,风景不殊。五颜六色的内衣裤,飘在每一种洋房旁边。巴洛克装饰的阳台门上,居然也有欧体楷书七言春联。许多一楼窗户,早被灰尘与梧叶层叠封死。许多细铁栏杆小阳台,好似是不耐烦再看人间事,常年深锁久不开。走高兴了,曾经想,老房子必定有不少故事。走累了,又会想,譬如我看的那些书,今天写热闹,明天写落魄;所谓故事,也无非几家灯亮,几家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