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趣计划”快结束时,孩子们给父母写结营演出邀请函。均本报见习记者陈佩珍摄
本报见习记者 陈佩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傍晚,带着乡音的歌声从卧龙杨氏宗祠传出来,缘山远去。
这里是湖南省怀化市中方县桥头村,距离三年前实现高铁通车的怀化南站仍然有两小时车程。
“我们这儿是偏僻山村,经济有些落后。一般人家的年平均收入大约是4000多元。”说话的是正在开车的司机杨中佳。杨中佳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一双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
在汽车驶向桥头村的路上,偶尔会看到三三两两背着竹篓的行人驻足在白杨树下纳凉。在沿途景色单一的状态下,人的目光很容易被这样一棵棵翠色逼人的白杨树吸引而去。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面形成的斑驳树影,让这座从远处看起来像“卧睡中的白鹅”的深山顿时温柔起来。
北京农禾之家咨询服务中心发起的乡村儿童社区教育项目———“禾趣计划”,正在这个小山村开展。
乡村也有了夏令营。“‘禾趣计划,的理念是让孩子热爱乡村:从乡村里汲取孩子成长所需要的各种元素。比如,用在小溪里捡到的石头彩绘,让孩子们从身边居住的环境里发现他们可以改变和创造的东西。根据桥头村的实际情况,我们还做了宗祠文化和古村落的寻访,希望孩子们重新认识自 己的家乡,从认识家乡中树立自信心。同时,‘禾趣计划,也会对接像音乐、美术、戏剧、英语这样的资源,让活动更加丰富多彩。”“禾趣计划”项目组干事、怀化“禾趣计划”负责人杨照宇对记者说。
山乡里来了“禾趣”志愿者
7月20日,是“禾趣计划”在桥头村的第六天。
早晨5点多的时候,天蒙蒙亮。虽是炎热的夏季,睡眼惺忪中的山村仍有一丝凉意。伴随着妇女窸窸窣窣的劳作声和谈话声,“禾趣计划”的志愿者们也接二连三地起床了,他们要赶在9点钟之前到达距离桥头村步行需要20分钟路程的卧龙杨氏宗祠去上课。
祠堂,是以同宗同族为代表的文化空间。既是一个地区的民俗博物馆,也是一部家族变迁史。这也是“禾趣计划”选择在杨氏宗祠开展的原因。
在桥头村,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姓“杨”。“这只黑乎乎的鸭叫‘阳鸭’,我刚嫁到这里的时候,第一次听别人说还以为叫‘杨鸭’!”桥头村幼儿园老师胡鲜桃指着正在小溪边摆弄着脚丫的鸭子对记者说。
胡鲜桃是“禾趣计划”招募的本地志愿者,看起来年轻能干。她和来参加“禾趣计划”的孩子们很快熟络起来,调皮些的小孩也乐意听她的话。
“‘禾趣计划’的志愿者由本地村民和外来教课的导师构成。本地志愿者主要是当地的妇女。她们不参与课程教学,但会参与组织里面的管理,包括前期招募学生、上课过程中的后勤工作、每天晚上的总结会。”“禾趣计划”怀化项目负责人杨照宇说。
听起来是男生名的“杨照宇”其实是个女生,2015年从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系研究生毕业加入了“农禾之家”。两年多以来,她的身影常常穿梭在中国各地的乡间田野。杨照宇高高瘦瘦,仔细打量,长相神似超模吕燕。
“在这里,已经很多天不抹香香了。”当听到记者说听名字还以为是个男生时,杨照宇打趣说。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胳膊微微泛红,有些晒伤。脚后跟的位置有些磨破,蜕皮处和干燥的泥土混在一起,这样的伤口,很容易被忽略。
走在前往上课地点的路上时,遇到一个和杨照宇一样身穿白色T恤、衣服背后印着“禾趣计划,让孩子热爱乡村”的七八岁小女孩。一看,便知是参加“禾趣计划”的小朋友。
小女孩看到杨照宇后,迎面走到跟前,给杨照宇递过来几个用彩纸折的爱心和千纸鹤。
“老师,这是我昨晚折的,你帮我拿着吧!”小女孩明显是想送一份礼物给杨照宇。
“乡村里的孩子不像城市里的孩子善于表达,这两年在农村和孩子们打交道,我也慢慢摸索出和他们相处的方法。”杨照宇跟记者感慨的同时,把“爱心”和千纸鹤轻轻抚平。随后,和小女孩聊起昨天的课程。
不知道是因为沿途的湘西风光,还是她和小女孩愉快轻松的聊天,这条山路走得格外轻快。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处在半山腰上的杨氏宗祠门口。
门前,玉米穗迎风飘荡。
画出“小豆子们”的梦想
这一天,上午的课程安排是英语和美术。
教英语的老师是正在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会计专业就读的大二学生丁思辰。
“我说‘一二’,你们就说‘安静’,好吗? 然后大家都不许说话,安静听老师讲课了。”这是丁思辰和前来教课的志愿者想出的让课堂安静的办法。
重复了三遍“一二”和“安静”后,小孩子们果真变得安静起来,不远处小溪潺潺的流水声清晰可辨。
“我说一次两次不听,我说十次他们可能就听了。”丁思辰觉得在“禾趣计划”中,自己提高了解决问题的耐心,他以前觉得“麻烦”的小朋友们也变得“可爱”起来。
丁思辰教的都是基本的日常英语口语,如“hello,howareyou”、“fine,thankyou”、“MayIhaveyournameplease”等。令丁思辰感到惊讶的是,有些小学高年级的小朋友不仅会说这些基础的英语,甚至还能跟自己进行简单的交流。
“他们所呈现给我的才华见识,都要超出我的想象,也改变了我对大山深处孩子什么都不太知道的刻板印象。”丁思辰说。
除了简单的英语教学,丁思辰还给小朋友们上起了“地理课”。他打开一张世界地图,告诉小朋友们世界分为几大洲、几大洋;澳大利亚在哪里,中国在哪里,怀化在哪里等。
当丁思辰给小朋友们展示澳大利亚大海的照片时,小朋友们惊呼:“哇,好漂亮!”下课的时候,还有些小朋友凑到丁思辰的跟前,问:“老师,我能再看看你手机里大海的照片吗?”
“我想把最新的东西或者说让他们感到新鲜的东西带过来,让他们知道这个村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而不仅仅是教一些英语、做一些游戏。”丁思辰对于自己在“禾趣计划”里想要达到的目的非常清楚。
在丁思辰的英语课堂上,他还会鼓励学生进行现场英语交流。举手的小朋友们能得到一张诸如画着熊猫、松鼠、鱼的卡片奖励。因为卡片上的动物画得栩栩如生,课堂上举手的小朋友变得多了起来。
这些卡片的设计者就是下节美术课的老师———清华大学环境与设计专业大四学生王锐。
在桥头村7天的“禾趣计划”中,王锐有6节课的课程安排。
王锐喜欢小朋友。私下里,他称呼他们为“小豆子”。在第一节课上,王锐教他们制作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小名片,一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另一面画上小朋友们喜欢的小动物,或者他们眼中的家乡。
接下来的课上,王锐还教他们制作一些小书签、在溪边捡来的石头上作画、拼凑出一个立体的海底世界,还让他们画出自己的梦想。
参加“禾趣计划”的小朋友年龄集中在6岁到12岁之间,年纪较小的小朋友还不明白“梦想”是什么。这时候王锐就对他们说:“把你们晚上做的梦画下来。”
他还会耐心跟他们解释“梦想”:“每个人都有梦想,比如你将来想当什么? 或者说你将来想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你想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王锐的引导下,孩子们慢慢动起了笔。只要孩子们动起笔来,就停不下来了。画完之后,王锐会让他们展示自己的梦想:“有些小孩画的内容,你可能看不懂,但是通过语言的表述,你能明白并感受到他的梦想。”
让王锐留下深刻印象的分别是“涂得一团糟的地球”和“长方形轮廓里堆满的圆圈”。
“有一个孩子想当宇航员,但是他不会画地球,就在画纸上涂得一团糟。通过他的讲述,我知道这是将来被污染的地球。他当宇航员,就是为了到外太空寻找更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还有一个小孩画了一堆圆圈,圆圈外还有一个长方形外轮廓,非常抽象。刚开始,我也不知道他想画的究竟是什么。因为有很多小孩,他们将来想当科学家、宇航员,可能是师长授业带给他们的想法。我猜他画的是宇宙。但是这个小孩不一样,他说我将来当医生,这些圆圈是人体内的病毒、细菌之类的脏东西,我想把它清理掉。”王锐说。
这些“梦想”真实得就像山间吹来的风、石块间滑过的水,眼睛看不到它的具体形态,但经过时能感受到它的温度。
王锐的母亲是人民教师,在耳濡目染中,他教学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学生们也爱上他的美术课。但他也清醒地意识到,七天的“禾趣计划”,他能够带给当地孩子们的知识是有限的:“我不指望这几天让他们有一个质的改变,我只希望把画画的快乐尽可能传达给孩子们,让孩子们热爱上美术。”
讲述村庄和父辈的故事
时间飞逝,转眼到了中午12时。中午12时到下午2时是午休时间。
上午的课程结束时,孩子们戴着美术课上自己手绘的小草帽,背起被自己涂满五颜六色的小布包,顶着烈日,三五成群地踏上回家的路途。
午休时间,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早晨只需要20分钟步行就能走完的路程,在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情况下,步行半小时才能返回到那块刻有“接龙镇桥头村”的石碑处。
桥头村是个古村落,有不少保存完好的木屋,这些木屋有三四百年的历史。昨天,杨照宇邀请了镇中学一位叫杨司美的老师带着孩子们在村子里绕了一圈,跟孩子们讲述了桥头村的历史,让他们了解父辈的故事。
杨长司,一个外向活泼的男生。他做起了记者的“导游”:“你仔细看哦,木屋的窗户上有蝙蝠、小鹿、仙鹤、莲花的雕刻。木屋檐上的瓦片还有保护屋梁、防朽的作用。”
走到一段长10米、高5米的墙面时,他接着说:“这是我们村保存最好的一堵防火墙,当时为了防火、防匪贼,整片村子被分为几块。互相粘合的墙砖分别是躺砖、立砖、丁砖,以保证墙体的牢固和稳定。”
做“导游”时,杨长司神气十足。转了几个木屋,很快就到了这几天招待志愿者们吃饭住宿的何小燕家。
何小燕今年38岁,前几年和丈夫在嘉兴打工。随着家里的老人年岁渐大,照料不过来两个小孩,她就回到了桥头村。她戴一副眼镜,皮肤有些黑,人很瘦。
原来,7月中旬“禾趣计划”在怀化开展以前,“农禾之家”的工作人员早已提前几个月做好了准备工作。
“农禾之家”在当地成立了卧龙新农协,协会以城市订单为导向,依托可持续的农业模式,有计划组织农民生产,并根据农民需求,提供与农民生产生活相关的购销、加工、商业、农业推广等服务。
王小言是“农禾之家”在怀化的驻点工作人员。到今年8月1日,他就来到这里一年了。
“卧龙新农协对于‘禾趣计划’的帮助主要在于挑选当地志愿者、对于参加‘禾趣计划’小孩的沟通和确认、外地志愿者来到当地的吃饭和住宿安排等。”王小言说。
吃完饭没多久,志愿者们又出发到了杨氏祠堂。
由于即将迎来“禾趣计划”的最后一天,下午,桥头村参加“禾趣计划”的小朋友们要排练明天将要在镇上的结营演出。
他们准备的节目有朗诵和唱歌。唱完 《送别》 后,他们还拿出纸和笔各自写了一封“邀请函”,这封邀请函用来邀请父母来观看演出。
过不了多久,“禾趣计划”就要在桥头村结束了。胡鲜桃跟着志愿者们学到了很多,她准备以后在幼儿园上课时也用上这些教学方法。比如,在石头上画画。
但是胡鲜桃也忧虑起来:“在石头上画画,需要颜料,颜料很贵。”
顿了顿,她又对记者说:“我想,塑料瓶也许可以废物利用一下,教孩子们做些工艺品。”
下午5时,远处炊烟升起,晚霞盛开在天边,稻浪在田间涌动,孩子们奔跑在回家的路上。
专家访谈
探索乡村儿童社区教育的新模式
———访中国社科院社会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杨团
文汇报:请简要阐述一下“禾趣计划”的背景和进展,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杨团:“禾趣计划”起源很早。2007年,在湖北恩施市建始县政府支持下,我带领中国社科院社会政策研究中心研究组,借鉴日韩综合农协的经验,在建始县河水坪地区做了新农村综合发展协会的试点。这个新农协不仅做经济、信用、农技推广,还做社区妇女、儿童的服务。2008年,在我国台湾学习农会经验时,认识了对大陆农村儿童教育很感兴趣的台湾政治大学王瑞琦老师的团队,我就请他们连续3年到河水坪做儿童暑期英文营,传播寓教于乐的新教育方式。
2014年,“农禾之家”将这个乡村儿童教育计划正式命名为“禾趣计划”,意指乡村儿童亲近乡土、活泼快乐的生命教育。
“禾趣计划”在2015年拓展到10省13地,2017年约有11省20地。据不完全统计,自2014年以来,全国约有2000多名儿童参与了“禾趣计划”。目前,“禾趣计划”主要以“夏令营”的活动形式呈现,如何从特定时段向平时转变,使儿童的生态人文教育社区化、常态化,是今后探索的方向。
文汇报:“禾趣计划”通过哪些活动让孩子热爱乡村?
杨团:对乡村孩子们来说,乡村大地是成长的常态环境,但是孩子们并未感觉到乡村之美。他们所接受的教育是“城市最美”,“工商业最富有”,要“努力读书,走出乡村”。
“禾趣计划”以大自然为课堂,让孩子认识乡村之美,从而热爱乡村。所以活动场地多选择室外、田野、溪水、山间;活动素材选取乡村大地上的树叶、石头、枝干、乡村的房屋墙壁、废弃设备;活动主题有彩绘村庄、环保村庄、寻找村庄的故事、植物地图、村庄资源图、做村庄的小导游、村庄探险与寻宝、变废为宝等等。这种动手动脑的体验、探索、创新,不仅发挥了孩子的主体性,挖掘出他们自己认知的乡村,也通过他们的群体创造让乡村流动起来,活化起来了。
文汇报:走访了很多乡村,您如何看待中国乡村教育的现状?“禾趣计划”能对中国乡村教育的发展起到什么作用?
杨团:中国乡村教育还存在一些问题:如孩子的父母外出务工,家庭教育缺失,隔代教育畸形。尽管城市尝试和探索各种形式的乡村支教,但是常常以城市的眼光看农村,而且一时性、一次性,无法持续。
“禾趣计划”是本土性的乡村儿童社区教育项目。它以乡村社区农民合作组织为依托做本土的活动策划和组织,以禾趣志愿导师和禾趣大学生志愿者为智力支持,给予乡村孩子多元丰富的教育资源。
文汇报:“禾趣计划”是一个农村孩子的夏令营,您觉得农村孩子的夏令营和城市孩子夏令营的区别是什么? 如何让“禾趣计划”对当地产生的影响不局限在7天?
杨团:与城市孩子相比较,农村孩子所处的环境更纯粹,更自然,其夏令营活动能更多更好地与其生活的社区、家庭、自然环境相联系。当然,与此同时,在科学、艺术资源等方面比起城市有明显的短板。
“禾趣计划”扬长补短,从城市招募禾趣志愿导师和大学生志愿者,将城市占优的资源引入农村,同时最大可能地利用农村的天然资源,城乡匹配,重新活化农村。
“禾趣计划”并不想局限于夏令营的7天,而是希望发展为结合当地农时、农事的常规性乡村社区教育形式,这就需要有强有力的农民合作组织,有社区的公共空间和能够进行常规性社区教育的本土人才。
不过,农民组织只限于某个很小规模的专业合作社不行,局限于一个村庄也不行,需要多个临近的村庄甚至以乡镇为单位,组织起集经济和社会、文化服务的多功能的综合性合作社或者综合农协。这就需要有关部门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并且予以政策上的支持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