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无梦说红楼——访“新红学派”的开拓者俞平伯》是我写的一篇新闻通讯,发表在1986年11月16日《文汇报》上。文中对俞平伯研究《红楼梦》学术思想的变化只能作粗略的介绍,意在说明对他的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和他的思想已不相符合,是失之公允的冤案了。在通讯的背后,我和俞先生还有着个人的交往,现补述于此。
俞平伯先生
1986年11月15日,俞先生要乘飞机去香港讲学。一清早,我就赶到首都机场为他送行。这时,他已经到了,精神比平时要好得多。他说他早晨五点钟就起床了,六十五年前去香港,香港还是个村落,不知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看到他衣着单薄,就问冷不冷,他说:我很耐寒,不怕冷。谈到这次乘飞机,老人童心再现,说:我也有顽皮的时候,1935年,我瞒着母亲,偷偷乘飞机由上海到北京,自那以后就没有再乘过飞机。因为飞机起飞晚点,他是全国政协委员,由机场安排他到民航宾馆小憩。到了宾馆,他首先把新的尼龙袜子脱去,说这种袜子不好,又闷又热。他在家中,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都是赤脚不穿袜子的。接着他又用手抚摸着墙壁的装潢新材料,低声问外孙,这是什么东西? 他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对什么都感到新鲜而又陌生。
我在宿城二中读中学时,正值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进行批判,教语文的谭沧溟老师没有给我们讲什么批判的问题,却偏偏选了朱自清、俞平伯两篇同名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以对比的方法讲这两篇都是美文,但情致各异,一篇是富有渲染的音乐性节奏之美,一篇是淡妆素抹的诗意之美。我接着又读了俞平伯以“槐”命名的几本散文集,好像都是开明书店的本子,方知他的那座宅子并没有什么“槐”,只有一棵榆树,那“槐屋之梦”是虚幻的,有着理想之美。由此我更想认识在“槐屋”里做梦的人。
俞平伯先生
在一些文章中,我曾不止一次提到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那个“缘”字。我和俞先生相识也是有“缘”。我的中学同学陆永品大学毕业后进了文学研究所,到俞平伯身边搞古典文学研究。从永品那里我知道俞先生的一些情况,家被抄了,老君堂的房子被占了,槐屋梦也破灭了,从“五七干校”回来之后,老房子是回不去了,就住在日坛南路的新工房里,和永品成了邻居。到了北京去看望永品,他把我领进俞先生家里,俞先生问话时有些紧张,好像有些条件反射似的。听说我在《文汇报》工作,俞先生神情宽松了许多,问了《文汇报》一些老人特别是黄裳的情况。他听了我的介绍,说:都还活着,那就好,那就好。说罢又和夫人带我看了两个房间,说:这里蛮好,蛮好。一口浓重的苏州话。俞先生和夫人许宝驯虽然个子瘦小,都还硬朗,并不软弱。我知道此时的俞先生没有聊天的心情,只稍坐片刻就离开了。听到永品称俞先生为“平老”,从此我对他也就遵循着这样称呼了。
1975年10月,我到了北京,还是由永品陪同,去看望俞先生。这时,他和夫人许宝驯仍然住在日坛南路的宿舍里,只是室内多了几只书橱及箱子。那时社会上又刮起了批判《红楼梦》之风,这位红学老人曾经发誓“终生箴口,不谈红楼”,在言谈中又偶尔流露出对“自传说”与“索隐派”的见解,在文学研究所的小组会上,他也发言对“自传说”作了批判。
这年的国庆节,周恩来给他发了大红请柬,请他参加庆祝活动。脚踝虽然骨折,在室内走动也要扶着椅子,但他情绪很好。当永品转达我要向他求一幅字,他欣然命笔,为我写了毛泽东《长征》诗,并写了上款。我看他书兴很浓,就提出请他书写自己的诗句,他又理纸,写下:
燕京游赏最匆匆,桃杏先春不耐风。见得花王须炳烛,藤萝纡紫海棠红。
梨英未必逊丁香,素艳同登白玉堂。何事春归恼红药,折为瓶供殿群芳。
盆中自发女萝子,晚秀愁她不及春。何必洛阳千朵艳,秋风袅袅一花新。
前两首诗是他的旧作,后一首是新作。花盆中的女萝子已经枯萎了,可是到了秋天,郁然勃发,俞先生新创就是写这件事。寄情于物,这首诗应该是他此时心情的写照。
以后再去看望俞先生就在南沙沟了。这里是一座大院子,现代公寓式的建筑,清静雅致,是国务院的宿舍,在这里住的除了像俞平伯、钱锺书这样的文化学人,政府的一些部长也住在这里。全称应该是三里河南沙沟,不远处就是玉渊潭,永定河从旁边静静地流过,本来是块荒凉的地方。
这时俞先生夫人许宝驯已经去世,大女儿俞成和他住在一起。进门就是客厅和餐厅,靠墙是一排老式书橱,客厅的墙上悬挂四条用五尺纸写的长屏,好像是俞樾的书法,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了。再往里有一张大床,平常俞先生会盘腿坐在床上静养,有时我就坐在床前和俞先生聊天。他欢喜讲的还是早年丢失研究《红楼梦》手稿的事:一次,他乘一辆三轮车,把一部手稿丢失在三轮车上,后来还是顾颉刚在地摊上发现这部手稿,就为他买了回来。还谈到他最近看了列宁格勒本《红楼梦》,发现“芙蓉诔”比其他版本少了四句,他的外孙韦柰找来其他版本核对,果如老人所说。令俞先生高兴的是,“文革”期间被抄家抄走的书籍又都发还了,有的书上钤了“××藏书印”的印记,他又在“××藏书印”上再盖上“俞平伯之印”。他说“这是一种游戏”,脸上流露出天真的表情。
1983年秋天,我携带壮暮翁为我画的梅花翠鸟长卷,想请俞先生为此卷写一题跋。打开手卷时,卷尾有壮暮翁题的年款“时丁巳春初”,俞先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书橱前拿出一个大信封,我打开一看,是他手书《重圆花烛歌》复印品,歌前小序云:“前丁巳秋,妻许来归,于时两家椿萱并茂,雁行齐整。余将弱岁,君亦韶年。阅识海桑,皆成皓首。光阴易过,甲子再臻。京国重来,倏已七载。勉同俚唱,因事寓情焉尔。”俞先生和夫人许宝驯结婚在1917年 (丁巳),到1977年 (丁巳)正是六十周年,俞先生为此写了《重圆花烛歌》,以作纪念。结婚六十年,西方称之为“钻石婚”,中国称之为“重圆花烛”。在俞先生的朋友中最早看到《重圆花烛歌》 的是谢刚主国桢,他看后重抄一遍,此抄件为新加坡周颖南所得。周氏得谢氏抄卷再给俞先生看,俞先生看后将此诗的最后两句“为君再赋催装句,退笔拈来字几行”,改为“即教退尽江郎笔,却扇曾窥月姊妆”。俞先生改后再题:“初稿以退笔拈来字几行句结束,颇觉衰飒,改末两句易位,以催妆为却扇,借月姊字面点明中表之谊,与首段相应,于文情章法或稍进欤。”此歌实为两部分,前面写婚前在苏州生活,后段写河南“五七干校”,自称为“乡居”,无论在日记中或写这首长歌,他都感到“写乡居光景比较惬意”,并不以干校生活为苦,而是随遇而安,这应该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我当即将此歌复印件借到住地抄录一份。1991年,我随壮暮翁去新加坡参加鉴事活动,与周颖南相遇,提起俞先生《重圆花烛歌》,隔日在他开的饭店宴请,并将已经精装的《重圆花烛歌》携来欣赏,前后有叶圣陶、施蛰存、周策纵、潘受诸家题跋累累,尽享翰墨之香。
数日后,俞先生为我携去的《梅花翠鸟卷》题了一首七绝:
苔梅几阅岁华深,拣得高枝卓翠禽。萼绿仙人似姑射,好将冰雪洗凡心。
原载:文汇报笔会2017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