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6月30日23时52分,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与驻港英军举行防务交接
【导读】1997年6月30日夜,驻港部队先头部队提前开进香港,并于7月1日0时与驻港英军完成防务交接,圆满完成中央领导人“香港绝不能一分钟不设防”的指示。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法律处参谋,现任深圳警备区司令员的陈友清回想起那个神圣而庄严的时刻,仍然情难自已。
1997年6月30日-7月1日的那个夜晚,不仅在共和国、人民解放军的历史上刻下了永远的印记,也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不眠之夜。每每忆及犹如昨日,激动、庆幸、自豪之情难禁——为曾经作为驻香港部队(以下简称驻军)的普通一兵而有幸参与和见证历史。
6月27日上午,中英联合联络小组中方代表处、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作战部、驻军先遣组、香港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办公室和港英政府保安科、警务处等有关部门,召开驻军6月30日晚先头部队和7月1日大部队进驻协调会,行政长官董建华先生亲自参加会议。会议商定,由驻军先遣组、保安科和警务处、入境事务处各自派出联络官,成立联合联络小组,负责协调驻军进驻中的相关事宜。
我受命担任驻军方面的联络官。
6月30日18时,我乘车从驻港英军威尔士亲王军营(1998年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中环军营)前往落马洲口岸。天空飘着雨,一路上车辆稀少,与平日车辆如织、繁华喧嚣相比,有些出奇的宁静。人们都静候着一个伟大时刻的来临,我对自己说。
19时,我到达落马洲边境检查站,港英政府方面的联络员均已到达,在入境处楼前等候。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但今天与往日不同,不仅我的身份不同,心情更是不同。我注意到,每个职员的办公桌上都放了一套新职衔装备,包括帽徽、肩章、臂章。我随手拿起一只帽徽,抚摸上面雕刻的紫荆花图案,又拿起一顶帽子,与上面刻有皇冠的帽徽做起了比较,笑意不自觉地浮上面庞。我知道,在午夜零时,所有香港纪律部队人员都将统一更换徽章。
根据计划,零点时,我必须在中环威尔斯亲王军营,参与协调中英两军防务交接仪式。
此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口岸处不多的车辆出入境,看似一切正常,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神秘、不安的东西,感觉有些许凝重。燥热的天气,加上偶尔响起的汽车喇叭,更平添了一丝压抑。
入境处大楼对面,中央电视台已经架起卫星天线,准备现场直播。两台转播车停在路边,工作人员忙着调试灯光,摄像和播音员在试镜。除了中央电视台,我还看到香港无线电视台、亚洲电视台、凤凰卫视的工作人员也在忙碌着,还有英国BBC和一些香港、国外的平面媒体记者,他们似乎没有更多的需要准备,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待,与我们一起等待一个历史时刻的到来。
雨停了。
20时30分,先遣组组长、驻军副司令员周伯荣少将在中英联合联络小组中方代表处领导陪同下,到达入境大楼前广场,准备迎接驻军政委熊自仁少将率领的先头部队。随行的还有驻港英军的少校联络官,4月21日,他曾在此迎候我们。今天,是他最后一次以“主人”身份迎接仍然作为“客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
我跑步过去向周将军敬礼,报告现场一切准备就绪。
20时45分,入境处和海关关闭了所有入境通道。50分,从深圳河大桥方向看到密集的灯光,已经能够听到车队隆隆的轰鸣声了。
来了,我对自己说。
车队成一路纵队缓缓开来,到了入境广场分成四路,计划21时整从四个闸口同时入境。
我迅速跑到中间的五号闸口,熊政委的座车将由此第一个入境。
我向熊政委敬礼,报告一切准备就绪,21时请他第一个准时率领部队入境,周伯荣副司令员将向他报告。
之后,我逐一走向其他三个闸口,交代驾驶员待熊政委入境后跟进。
20时59分,根据事先安排,香港入境处一位年轻官员走到熊政委座车一侧,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英式军礼,大声说道:将军,欢迎您来到香港!您的部队已经办理好入境手续,海关已经清关,您可以进入香港。祝您在香港生活愉快、工作顺利!
我在他的一侧,接着向熊政委敬礼报告:政委同志,先头部队进驻一切准备完毕,请您下达开进命令。
他挥起右手,高声命令:开进!
我答道:是!随即举起右手,猛的挥向左侧。
车队轰隆而有序地从我身边通过,我注视着各型车辆,向战友们行注目礼。
我感到视线有些模糊,伸手摸了一下,潮乎乎的。我以为又下雨了,抬头看天,一片晴朗。
是我的泪水!
我甩了一下手,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有工作。
我跑步来到车队前头,与现场的警察指挥官协调,请警察的开道摩托车到各梯队先头,听候指令带领车队到各个军营。
此时,周伯荣副司令员正向熊政委报告:政委同志,先遣部队奉命迎接先头部队进驻,一切准备完毕,请您指示!
熊政委还礼:按计划开进!
21时05分,车队出发。
1997年6月30日晚,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先头部队车队驶向皇岗口岸,进驻香港
顿时,入境广场马达轰鸣,警灯闪烁。香港警察每个梯队均安排6辆摩托车开道。
509名中国军人,分乘39台军车,以4个梯队分别向威尔斯亲王军营、赤柱军营、昂船洲军营和石岗军营开进。他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第一批携带武器进入香港的中国军人。7月1日零时,他们将与此前分三批进驻的196名先遣人员一起,在威尔士亲王军营与驻港英军进行防务交接,开始履行香港防务。
我最后一个离开入境广场。我的车跟随车队驶入一号公路干线,道路已经被警察全部清空,沿途没有一台车辆行驶。
冷清清的路上,我触摸到了港英当局的冷漠,以及这种冷漠中透出的一个没落帝国最后的尊严。他们没有能力阻止中国政府提出的先头部队在交接之前进驻,以保证在7月1日零时履行香港防务,但他们以这种冷漠维护着“日不落帝国”的自尊。同时,我也能感觉到这种冷漠中隐含的谨慎。因为,即使他们在香港的统治只剩下不到3个小时,但如果驻军先头部队在沿途发生任何意外,哪怕是遇上一点不愉快,他们都必须为此承担外交和政治责任。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驻军车队彻底隔离。
《紫荆花开映香江:香港回归20周年亲历记》,中共党史出版社,2017.6
约半个小时,我的车刚到达九龙塘附近,接到驻军一位副参谋长电话,一台车在三号线西区海底隧道九龙一侧约三公里处熄火,要求联系警方派出力量保护,协调拖车前往救援。
我立即给联合联络小组的陈先生电话。十分钟后,陈回电话,驻军车辆已由警方保护起来,拖车也已抵达现场,但驻军车辆已经修好,重新启动后作为车队尾车继续前进了。
先头部队于10时30分许到达威尔士亲王军营,我也在11时多一点回到这里。此时,军营内灯火通明,人员穿梭,再没有以往夜间的沉寂。
我刚下车,就被政治部主任贺贤书少将叫住。他将在零点主持驻军的升旗仪式。
我向他敬礼。他对我说,你跟我来。
我们走到威尔士亲王大厦的东北角。他掏出一块秒表,对我说,我们测一下护旗手从这里到旗杆需要的时间,你走正步,我卡时间。
我们连续进行了三个来回,他确定大约需26秒。
这里刚结束,我又被政治部的一名副主任叫住。他要我去担任翻译。原来,他正在组织两军防务交接仪式预演合练,需要与英军的指挥官交流。
11时50分,中英两国参与防务交接的42名军人都在威尔士亲王大厦西南侧集合,等待着一个历史时刻的到来。
我提着一个“傻瓜”相机,穿梭于两支仪仗队之间,希望能将这一历史性的时刻永远留下。可令人遗憾的是,所拍的三个胶卷,只有一张照片勉强清楚。
11时56分,两支队伍分别由各自指挥官带到了预定位置—威尔士亲王军营大门内侧,东西两面相向而立,两名中校指挥官位于己方仪仗队中央前方,中国军人背后的草坪上,云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100名记者。
58分,交接仪式开始。英军中校指挥官手持佩刀,向驻军仪仗队指挥官敬了一个英式军礼,并用英语说:谭善爱中校,威尔士亲王军营已经准备完毕,请你接收。祝你和你的同事在香港好运!
谭中校向英军指挥官还了一个中国军礼,用汉语说,我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接收威尔士亲王军营,你们可以下岗,我们上岗。祝你们一路平安!
其实,英军官兵并不懂汉语,我军官兵也不懂英语。他们此时相互表达的意思,几天前已由双方商定,他们和参加交接仪式的士兵们能否相互听懂并不重要。
两支军队在这里举行了一次历史性交接。我站在这两支队伍的中间一侧,试图从他们脸上看出他们的内心。
一个是一去不返,一个是新来乍到。
英军官兵们脸上尽管不乏大英帝国的庄重和肃穆,但看上去并不如白天神气,在闪电般的镁光灯下,他们倒显得有些呆板、沮丧和老气横秋。昔日的辉煌和祖先坚船利炮豪取的“基业”,在他们手上,以如此平静、乏味的方式拱手交还中国,确实令人沮丧。但他们高抬的头颅,上扬的下巴,仍然透出些许英国式的“贵族气”。
对面,年轻的中国士兵们,他们英气勃发、庄严神圣,与英军截然不同。我能够强烈感受到他们的激动和自豪,仿佛听到他们快速而铿锵的心跳。
59分,这场历史交接中的戏剧性场面出现了。英军指挥官刚下达向右转口令,还没有来得及下达开步走命令,在威尔士亲王大厦(1998年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大厦)的正门口,现场放置的喇叭传来一声激昂的号令: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升国旗仪式现在开始!
现场的各国记者们,如同士兵听到冲锋命令,立即潮水般涌向威尔士亲王大厦。
嘹亮的国歌声响起,一面崭新的国旗在如昼的灯光中冉冉升起。
我迅速立正,双目注视徐徐上升的国旗,举起右手,向国旗敬礼!
此刻,我突然明白,过去几年所有的彻夜苦读、时而被警察盘查的憋屈、每每在围墙外盯视这标志殖民屈辱的大厦。先遣期间与驻港英军和港英当局的较量,都是为了这一刻。
一切都在此刻得到回报!
我双眼再次模糊。我没有擦拭,一任泪水、汗水和着雨水顺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