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拉大锯、扯大锯”的场面已是难得一见,而古建筑木匠金龙弟依然喜欢在闲暇时锤炼这项基本功。本报记者史博臻摄
本报记者 史博臻
“斤”,有斧子之意;“匠”,从字面上看,像极了把斧子装进口袋,形象地刻画出在传统手艺人时代,木匠装好斧头带上锯子,就外出上工了。
如今,大众对木匠这一称谓的熟悉度,仿佛隔着好几个时代。但随着中国风的兴起,人们对于古建筑再度着迷。古建筑的灵魂说白了就是榫与卯的纠缠,甚至不用一针一钉,仅仅凭着木匠的妙手生花,木头们就得以“永结同心”。一股空灵禅意扑面而来,教人欢喜,这深深打动着古建筑木匠金龙弟,他执著地与木头打了30多年交道。说起来,上海的仿古建筑和古建筑修缮工程都留下了他的痕迹———大观园、钦赐仰殿、城隍庙等等。
木匠,并不只是做榫卯、造斗拱,甘当工厂里、枯灯下的苦行僧,还映衬出一种工作态度———耐心、一丝不苟,舍得花时间和精力去“斤斤计较”。“种一棵树,从种子到长成要经历几十年,还不见得都能成材,要对得起它们的辛苦付出。”操着南汇口音的金师傅说。
跨越千里,复原南昌“城隍庙”
晚春时节,南昌市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工地,舞动着木花飞泻的画面。斧锯声声在耳,刨滑凿动,墨线收放。在老木匠的腾挪摆弄下,粗拙的木料变成桌椅板凳、柜橱摆台,一样样精巧而又浑厚的木具缓缓脱胎而出,它们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千载一时,一时千载。每一座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记忆,万寿宫在南昌的地位,如王府井之于北京,城隍庙之于上海。南昌万寿宫复原的意义,还在于此处为晋代道教大师许逊开创,是所有万寿宫的祖庭。2015年,南昌市决定斥资抢救这一珍贵老街区。
就这样,金龙弟离开浦东的家,跟随隶属于上海建工园林集团的上海市园林工程有限公司“大部队”,赶往800公里以外的南昌工地,直至现在。他所负责的木作施工,包括制作柱子、梁坊、斗拱升昂翘、桁条、戗角、椽子等所有古建筑结构构件,再按照榫卯结构的形式加工及安装;门窗、挂落、雀替等小木作,则使用纯榫卯结构连接。
在这片总建筑面积15.83万平方米的复原基地,原有建筑被归编为41个群落,“36号”的修复速度明显快人一步。64根杉木柱子露出素颜,有脸盆那么粗。置于内部的柱子尚保存得当,外围一圈却朽烂得暴露出一道道醒目溃身,足有两三米长。金龙弟指着这些“伤疤”说,即便依循“能保则保、能留即留”原则,测算下来,仍然要替换掉三分之二的柱子。同时,复原的难度还在于加固基础,原建筑没有地基,柱子及整幢房屋的分量全部夯压在鼓墩之上,这并非长久之计。
一旁,两幢样板楼已修缮一新。房檐之下、头顶之上,有一种华丽被雕刻在立柱与梁枋相交处,弥补了二者之间的空白,可见群雀重叠,替宇巍峨,尤其是转角斗拱,繁复如瓣瓣莲花凌空绽放,每一瓣都相互依偎。
不会做设计的木匠,不是好木匠
古建筑包罗万象,其中分成多个派系,拥有自身结构特征。为了钻研江西古建筑的特色,金师傅寻遍当地保留完好的民居、戏台、庭院,琢磨雕花、分析构造、做足功课。“当地古建筑与此前上海木匠擅长的江南园林建筑工艺,风格迥异。”金师傅举例说,江南建筑屋面常有翘出的昂头,一般呈135°的弧度;而江西古宅直进直出,几乎没有挑檐的弯弧度。
再看木料上色,江南惯用做法是给木头刷上红色油漆,江西当地更倾向于维护原木本色,只用桐油覆面。同理,江南派的建筑外材料为黄沙水泥,而江西民居却采用了一种独特的水灰材料———把石头放在窑里烧,烧好后入水浸泡,水面会浮现出一层物质。金龙弟把观察到的所有要点随时写进本子,常与当地居民、工友和专家交流修正。
金龙弟接触的第一个大项目,是1986年参与建设的上海青浦大观园,埋头苦干了四个年头。如今这里是人们探古寻幽、一览曹雪芹笔下大观园真容的好去处。当年一同作业的木匠有50多人,每人在每个建筑单体上就要做30余个门窗,长窗有宫式、宫万式、葵式等繁复花样,不同殿,不同款;门窗分上腰板、中腰板、裙板和下腰板四层结构,顺序不能有错,还得首尾贴合,一气呵成,诠释了真正的严丝合缝。
修缮好古建筑难,设计好图纸更不易。2000年,金龙弟在钦赐仰殿三清殿做工,发现图纸都是粗框框,对细部结构没有详细说明。他就翻查古书和照片资料,深化图纸,藻井便是他的得意之作。这是坛庙建筑中室内顶棚的独特装饰部分,有方形、圆形、八角形,或将这几种图形叠加成的空间构图,带有各种花纹、雕刻和彩画,工艺非常复杂,自天花平顶向上凹进,似穹隆状。他基于此前在大观园的实操经验,愣是把图纸画了出来,直径最大的3米、最小的90厘米,藻井层层盘旋,多达16层。施工中将木料剖成板料和档料,一个藻井需数百块大小和形状不同的木构件。制作时,尺寸必须算准,包括承托藻井的檐枋斗拱,井沿的方边、圆口和四角的天花板。井口的圆形木圈要一段段榫接,再安装16条螺旋线的“阳马”,之后嵌入一块块雕花板。就这样,繁复之美从图纸变成了现实。
手执的是木头,打磨的是心性
1992年央视春晚小品 《我想有个家》中,有一句关于木匠的台词足见这份职业在当时的地位———“六级木匠?相当于中级知识分子。”老话讲,娶妻生子,安家置业。在一些传承有序的大户人家中,那些经历了几辈沧桑的老家具,不但是生活物事,也是留给子孙后代的传家宝。金师傅介绍,上世纪20年代,大户人家订做七件套家具,木匠要锤锤打打三年半。每次木匠上门做活,主人家一定“规格丰盛,不亚于贵客尊朋”。
“三年学徒,五年半足,七年才能成师傅。”时光中锤炼的是技艺,打磨的更是心性。什么燕尾榫、丁字榫,各式各样的榫头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木匠的头脑犹如强劲的CPU,摸索、比较、思考,烂熟于心。木工谚语是一代代人的经验之谈,形象生动。“长木匠,短铁匠,不长不短是石匠”,说明不同行业和加工对象的特点;“一料二线三打眼”,衡量一个木工基本功的准则;“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单身汉的行李大姑娘的腰”,强调旁人切勿乱动匠人的工具;“干千年,湿千年,干干湿湿两三年”,讲的是木材含水率与木材使用年限的关系。还有工具方面的,“一世斧头三年刨”,说的是要掌握刨子不容易,耍好斧子比这更难;“轻提条,欢杀锯,锯锯不跑空”,概括出用锯的力度;“前要弓,后要绷,肩背着力往前冲”,这句不难理解,讲的是推刨的姿态。
如今像凿子、刨子、铲子等传统木工工具,统统被机器取代。只希望刨花,不要停;老木匠,不能停;传统工艺,更不会停。常言道,将心比心,手艺人的群像,便是“匠心”比“匠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