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国抱有好感的人,读这本书是一个挑战。
这本书以极为丰富的材料、坚实的证据向我们表明,美国生活方式与传统、南方、人性等等相矛盾的一面。作者为此探讨了美国的民族性,美国南北战争的真相,以及美国人趋功近利在技术领域的表现……
托克维尔说过:“如果我们追问美国人的民族性,我们会发现,美国人探寻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事物的价值,只为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能挣多少钱?”托克维尔认为,这是一种殚精竭虑的生活,人们追逐着一种永远躲避着他们的成功。他们的目标是一种捉摸不定的物质成就:在最短的时间中获取最大的回报。他们是一群动荡的灵魂;在他们的生活中充斥着无休止的贪婪。他的结论是:“据我所知,美国可能是最没有独立的心灵和自由言论的国家。”“可以说,美国心灵的风格和模式全都是一样的,他们模仿得如此精确。”
本书作者认同美国生活代表了一种“新专制”,他为此翻历史之案,认为南北战争并非如通常理解的那样是为了解放奴隶:北方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废奴,而是为了控制南方。内战是两个相互冲突的经济体之间的斗争,是美国历史上农业时代与工业时代之间的分水岭。奴隶制并不重要,充其量不过是内战的一个注脚罢了。内战最明显的后果是北方资本主义的胜利,以及合众国财阀的崛起……
作者引述南方农场主的话说,北方的胜利必然是一场灾难。即美国人将主动被动地接受这样的观念:今天的劳动者就是明天的资本家,不能提升社会地位的人只能怪自己。林肯说过,这种失败从来都不是体制的错……
一句话,南北战争的历史意义是重大的,它使得美国成为今天的美国,而终结了清教徒最初的梦想。须知,清教徒们来新大陆不仅是为了赚取财富,“在我们的清教先贤心中,当然也秉持着物质节制和公共服务的开明的理想;被吸引到新英格兰的殖民者们,心中拥有对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追求。”
但南北战争之后直到今天,美国人完全为财富梦和技术绑架了。作者认为,这一梦想其实是白日梦。美国梦事与愿违。比如说,人们在所谓的省时技术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展,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闲暇时间是如此有限。互联网提供了如此海量的信息,但是数据显示无知人群的数量在不断增加。在美国,铁路运输量在 1970年到2000年间翻了3倍,但平均运行速度却逐年下降。2000年纽约市汽车平均行驶速度约为每小时7英里,现在很可能连7英里都不到。
人们愉快地接入了互联网,拥有几百个好友,建立起全新的亲密关系,但这些数字化的活动导致了人们与社会的隔绝。谷歌是做分心生意的公司……尤其是,美国生活正在摧毁我们文明最了不起的能力:读写能力。美国生活将人的灵魂制作成了一件劣质的商品。
在某种程度上,这本书相当于阿兰·佩雷菲特的《法兰西病》,相当于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一类的国民性批判著作。比起“占领华尔街运动”,这本书更是对全美国人的一个提议书。不过,由于美国在今天并不纯粹代表地理意义上的国家,更代表一种生命力强悍的生活方式。对美国的批判,不仅是国民性批判,而是对一种生活方式的批判。
由于元叙事的不足,作者只能将美国生活追溯到南北战争以及开国者们的观念上来,未能将美国生活落实到文明史或自然哲学上来。何况,这种追溯原因的原因,上升到几百年前,是否有意义,也值得怀疑。作者的梳理虽然周密,对现象的揭示虽然能跟读者产生共鸣,但尚不能“明心见性”。美国人虽然喊出过“让世界停下来,我要下车”这样的口号,但车是停不下来的,下车的人也微不足道。
这本书尚未能像雅斯贝尔斯那样探讨人的罪责,像马克思那样探讨人的良心。美国毕竟是人类次生文明中最有活力的,即使作者称道欧洲、墨西哥等地区社会生活的优点,但包括中国、印度在内的原生文明,包括欧洲,今天都受惠于次生文明的活力。没有美国,这个地球村是不可想象的。如何看待这个文明的走向,是一大关键。许多中国人以为,美国式生活是中国人的梦想。因此,读本书更应该是挑战我们自身。我们是否认同了美国的衰落,是否同意作者对美国的批判,是否像作者一样诚实地离开“美国”……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意识到元叙事的重要。但他对元叙事的梳理远远不够。比如他的美国南北方象征了两种经济体、文明体,他对南北差异的描述停留在现象上,而非义理上、自然之道上。在中国维度里,时空都有其意义。中国人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中国维度的元叙事是太极,是两仪四象……在这一元叙事看来,东南西北即是春夏秋冬,即是元亨利贞、仁礼义智。每一文明周期都是一个太极,将经历自己的春夏秋冬或说东南西北,将经历自己两仪的相辅相成。如以南北两仪来看,中国的西北代表征伐、收割,东南代表生长,是以司马迁总结这一现象时,认为事起于东南而收于西北。这条有名的“司马迁线”既表明周期内西方北方的力量,又表明两仪四象的关系。
资本主义的北方模式也受制于这一太极,它代表的无非是智谋、奇巧淫技,是财富,是义利;南方则代表尊严、等级、礼仪、闲睱、功夫茶。在新大陆的对决,当然是北方模式胜出。在全球范围内,同样是北方模式胜出。北欧、北美等资本主义模式,确实较南欧、南美、南亚等南方模式更有创造力。无论“南南合作”多么有规模,地球人更关注七国(G7)或八国(G8)首脑会议。
这种太极论也一度转化为东西两仪,东生西杀,东方代表仁德、生长、元气、感性、伦理,西方代表义德、收割、利益、逻辑、理性……东西方一度风云激荡,影响到地球村里的状态。
这种分别当然有违太极。在太极以及各大文明的核心教导里,任何个体都蕴含全体的信息,个体的目的就是向太极的寻找、回归和演进,而非仅仅做本能的它自己。今天的美国,不仅是一个国家,一个方位,一个时令,它本身也是一个太极。因此,它才有着无远弗届的影响力或硬软实力,有着对全世界罗致协从的能力。美国南北战争以南方的失败告终,因为确实一个工商业的文明太极将取代旧的农业文明太极。这个美国文明太极,超越了农业文明的时、空限制,使我们今天不再局限于一隅或一时的生存,而能够出入不同的时空,享用不同时空的果实。
因此,对美国的认识需要新的维度。如果只停留在好坏、赞成或反对上,我们都能找到海量的证据。借用萨特的话,只要加重笔触,就能描出一团漆黑,而稍加修饰就能使一切显得欢笑、快乐。美国叙事也是如此,我们听过对美国的狂热崇爱和追求,也听过对美国恶毒的诅咒……李慎之先生生前告诉我,他参与过对美国的“妖魔化”,也经历了对美国的再认识。在他看来,在相当程度上,全球化就是美国化。
对美国的认识需要新的叙事,尤其需要元叙事。美国确实不是终极,它今天尚未能一统地球村。在地球太极里,美国就只是其一仪而已。只不过,其他一仪,如中国、印度、墨西哥、伊斯兰等代表的可能的一仪尚未比肩而立,以对立、和解的姿态与美国一仪循环往复,相互学习,相到成全。
在文明史上,美国同样只是一时一方而已。以千万年周期论,人类的原始社会乃是文明的春天,是文明的东方时代,是中国人的羲皇上人时代,是高更眼里大溪地那样的人类“乐园”……但高更问了,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人类的部落氏族社会相当于文明的夏天,是中国人的夏商周三代,是古代希腊古代罗马的英雄时代,是贵族时代,是南方时代。这是有尊严的礼乐时代,是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的,是孔子们怀念的时代。人类的王权专制时代相当于文明的秋天,是中国人的秦汉以降两千年的专制社会,是欧洲的中世纪,这是收获的时代,是西方时代。佛法、福音、理性、逻辑、科学以西方的名义东征,并在全世界收割。人类的民主时代相当于文明的冬天,这是以美国为代表的文明。
这是北方时代,是谋略、技术流行的时代。这是中国人说的“见群龙无首吉”的自由时代,是“利永贞”的贞定时代。冬天是要“猫冬”的,这个时代的人类多是“宅民”。冬天是杂草丛生的,这个时代的人类多归属于圈子,而不再属于家庭、家族或国家。冬天是大往小来的,这个时代的人类确实是小人、民众占据主流,贵族、王侯难为身教言教的。冬天是天地阴阳不交的,这个时代的人类多为单身,多为交通所苦……
我们以此看待美国文明,或者会有新的美国叙事。美国是欧洲的骄子,它几乎占有文明的秋天和冬天,故被称为极度自由,又被称为“新专制”。美国确实有严重的问题,在人文表现上,它有过清教徒“利永贞”的痕迹,但它今天已经放纵了人欲。冬天是食色泛滥的季节,是乱伦、人欲横流、盗贼横行、肥胖的季节……今天的“美国生活”多有这些现象。
我们读本书可知,美国出了问题。但我们至今的文明力量还难以及时有效地解决它们,等待下一个文明周期的春天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贞下起元,我们失去贞节的生活如何“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更是未知之数。我曾经设想,文明生活应落实到个体生存上来,太极四象不仅是天文人文之德性,也应成为个体生存的道德。即每一个体的青少年是学子阶段(元),青壮年是居士尽职尽责阶段(亨),中年是散财修道阶段(利),晚年是布道传道阶段(贞)。个体生存如未能遵循这种天文人文,即是缺德的,不道的;其结果,一如星球,难以跟其他星体共奏出和谐的天体运行之音,天籁之音。但这种对个体的规定在未成为文明共识之前,只是书生之见而已。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文明的冬天或北方模式里,活出自己的春天、夏天、东方、南方……
对普通人来说,对知识人来说,追问福祉的品质也是应有之义。在文明不仅必然也自由的时代,在生活不仅本能也自觉的今天,我们既需要学习美国先进的地方,也需要寻找符合自身的新突破。最关键的,在这个分心公司无处不在的文明社会里,我们能够安顿好自己的心灵吗?孟子说过,学问之道无它,求其放心而已。求放心,在今天可能不仅是学问之道,更应是文明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