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中的常德公寓
常德路是一条南北向的马路,穿过上海静安、普陀两区,全长逾二千八百米。它始筑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后来租界当局为了纪念曾长期担任清廷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定名赫德路;1943年,以湖南地名常德更名常德路。
解放后,沿途仍主要为住宅区;因常德路宽窄不一、线形曲折,于2009年对静安区境内约两千米路段进行拓宽,路面采用环保、降噪型沥青,人行道则铺设花岗岩大理石,既增强了通行能力,也提升了环境品位。
这条马路在申城虽不算“通衢大道”,却“资格”很老,而且至今依然保存着不少值得人们关注的史迹,从一条条老弄堂和一幢幢老房子中仍可以捕捉到有价值的历史信息,感受到昨天的特殊气息……
恒德里:聂耳正式开始艺术生涯
常德路633弄(恒德里)65号,处于弄堂最内侧,系两层新式里弄房屋。它的上部为灰泥墙面,下部为红砖墙面,整幢建筑与周边的民宅相比显得较大。这里是人民音乐家聂耳在沪旧居。
▲今日恒德里
1930年7月,初抵上海的聂耳经过同乡引荐,进入昆明云丰商行在沪所设的“云丰申庄”干活。翌年春,“云丰申庄”因故关门,失业的聂耳看见《申报》登出联华歌舞班(明月歌舞剧社前身)招生启事,马上赶去报名,被主考的黎锦晖录取为小提琴练习生,正式开始了艺术生涯。
据黎锦晖的回忆录《我和明月社》提及:
“在沪还公开招考一次,聂紫艺(聂耳)、李果等五人被录取”;“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之役,日寇炮火烧到上海。国难当前,联华股东主张紧缩机构,借此为因,决定停办歌舞班,发了三个月遣散费”;
“名义上联华歌舞班被解散了,实际上全部班底一个不缺,原封不动地重新组织起来。大家决定靠自己的力量把团体维持下去,改名为‘明月歌舞剧社’”;
“成立了‘社务委员会’,由我、黎景光、张簧、张弦、王人美、王人艺、黎莉莉、聂耳等九人担任委员”;
“为了节约开支,迁出联华宿舍,找到赫德路(常德路)恒德里内一幢房子。据说:这所屋子闹‘鬼’,空关了两年多没人住,积尘很厚,在房东派人初步打扫之后,聂耳又邀集几个社员进行了洗刷,房子焕然一新”。
▲黎锦晖
1932年春,明月歌舞剧社数十人搬入恒德里65号。底层是排练场,二楼是男演员宿舍,三楼是女演员宿舍,“待遇一律平等,吃大锅饭”,迄今仍能找到聂耳和一些同伴在集体宿舍门前的合影。
▲1932年夏,聂耳(左三)与王人美(左四)等在恒德里合影
从一位高龄居民那儿获悉,当年聂耳住在楼上最靠北的那个房间,常在底层练小提琴。我知道,聂耳就是在明月歌舞剧社期间与田汉结识,并于1933年初经他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随后,两人一起在申城陆续创作了《开矿歌》《大路歌》《毕业歌》《码头工人》《苦力歌》《打砖歌》《打桩歌》《告别南洋》《春回来了》《慰劳歌》《梅娘曲》《打长江》《采菱歌》《义勇军进行曲》等歌曲(田汉作词、聂耳谱曲)。其中的《义勇军进行曲》,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常德公寓:张爱玲充分显示才华
常德路195号,是一座沿街的八层楼房, 具有意大利建筑风格:平面略呈“凹”形,每层三户,户型有二室户和三室户;每户客厅较大,设置壁炉,卧室均有小贮藏室和卫生间,厨房沿西外廊布置,双阳台连通客厅和卧室。它原先称为爱丁顿公寓,后来更名常德公寓,这里有著名女作家张爱玲的旧居,她在1939年住进51室、1942年搬入65室。
张爱玲系晚清重臣李鸿章的重外孙女,她在黄浦江畔度过少女时代,后赴香港求学。仅隔数年,她又重返申城,与姑姑张茂渊一起闲居常德公寓,两人各有自己的卧室和盥洗室,中间有厨房相连,要见面开门即可;若不想打扰,也能从消防门进出,可算各有私人空间。
就是在这里,她开始尝试职业写作。好多人或许不知道,她在沪成名系从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起步。《紫罗兰》创刊于1922年夏,是综合性半月刊,后因故停办;1943年5月复刊,改出月刊,三十六开本,每期近二百页,宗旨为“文学与科学合流,小说与散文并重,趣味与意义兼顾,语体与文言齐放”,至1945年3月终刊。张爱玲初识周瘦鹃,正值他为《紫罗兰》复刊忙碌之际。
▲周瘦鹃
据周瘦鹃在《写在〈紫罗兰〉前头》中说:
“黄园主人岳渊老人介绍一位女作家张爱玲女士来,要和我谈谈小说的事……说着,就把一个纸包打开来,将两本稿簿捧了给我。我一看标题叫做《沉香屑》,第一篇标明《第一炉香》,第二篇标明《第二炉香》,就这么一看,我已觉得它很别致,很有味了。当下我就请她把这稿簿留在我这里,容细细拜读,随又和她谈起《紫罗兰》复活的事。”
周瘦鹃读完张爱玲的作品,感到挺像英国著名作家毛姆的风格,并有《红楼梦》的影子,决定全部采用。当它们在《紫罗兰》复刊号和第二期亮相时,张爱玲首次引起了上海文坛的瞩目。
接下来,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女作家在常德公寓创作的《倾城之恋》《金锁记》《封锁》《心经》《花凋》等作品陆续在上海推出,沦陷的申城出现“张爱玲热”。对此,张爱玲在1943年8月发表的散文《到底是上海人》中称:
“我为上海人写了一部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
▲张爱玲作品《流言》《传奇》封面
张爱玲奇迹般地崛起,与上海沦陷形成文学真空状态密切相关,这诚如当年傅雷所说:
“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谁也不存在什么幻想,期待文艺园地里有奇花异卉探出头来。然而天下比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时候出现……张爱玲女士的作品给予读者的第一印象,便有这情形。”
张爱玲在常德公寓的生活极惬意,每天有人送来报纸和牛奶,洗澡有热水,家务和煮饭有佣人操办;她不喜欢应酬,常站在阳台上看哈同花园(遗址为今上海展览中心)的派对,看街头的风景。周瘦鹃曾提及:
“我如约带了样本独自去那公寓。乘了电梯直上六层楼,由张女士招待到一间洁而精的小客厅,见了她的姑母。这一个茶会中,并无别客,只有她们姑侄俩和我一人,茶是牛酪红茶、点是甜咸俱备的西点,十分精美,连茶杯和点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
后来成为张爱玲姑夫的李开第则曾谈到:“我常去那里看她们。一次,我在公寓门口遇到爱玲,爱玲说,姑姑叫我给伊去买臭豆腐。那个时候,张爱玲已经蛮红了。” 张爱玲本人也感叹过: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
▲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姑父李开第
可以说,张爱玲在常德公寓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才华。她从1943年夏起,没用太长时间就迅速走红,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几乎都已发表。至1947年,她又随姑姑搬入卡尔登公寓(后来改名长江公寓,今黄河路65号),直至1952年夏赴海外。上世纪八十年代,她在美国洛杉矶写的最后一部作品《小团圆》中,仍情不自禁地糅入了不少昔日寓居常德公寓时的旧事。
嘉禾里:郁达夫度过一段清苦而安逸的时光
常德路81弄(嘉禾里)1476号和1442号,是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诗人郁达夫在沪旧居。这里的一幢幢两层房屋是犹太人哈同出资造的,前弄为东洋式住宅,无天井;后弄为石库门房屋,有天井,多建“三层阁”和“老虎窗”。
▲嘉禾里郁达夫故居旧影
1922年7月中旬,郁达夫结束在日本的多年留学生涯,从神户搭船回国。在沪落脚期间,他回首以往经历,深感生活的艰辛,便更关注底层劳动大众的疾苦,并把这融入自己的作品。1927年1月14日,郁达夫在朋友家中邂逅“明眸如水,一泓秋波”的王映霞,便希望“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王映霞的芳心逐渐被郁达夫的热情和才华所打动,但她明确提出想要同自己结合,他必须先与目前的妻子孙荃离婚。经过一段时间的你来我往,他们的情感已达到白热化的程度,遂于6月订婚;翌年2月,两人在杭州举行婚礼,柳亚子誉之为“富春江上神仙侣”。接着,夫妇俩在沪租下嘉禾里1476号。
那时,郁达夫的经济状况不佳,所以借住的嘉禾里1476号,属于条件较差的前弄,每月租金八元;使用面积也不大,只有楼上一间正房光线比较充足,从亭子间南窗望出去是静安公墓(今静安公园),一座座坟上的大理石“安琪儿”都看得挺清楚。尽管家里的木器均是从店里租来的,连电灯都未安装,但这里仍是个温馨的地方,夫妇俩没把住址告诉友人们,因而无亲友来打扰;在房间里坐得闷的时候,他们就一起谈过去、谈未来,再谈尚未出世的小生命。王映霞的祖父和母亲借住在嘉禾里1442号,属于条件较好的后弄,每月租金十二元;因互相住得近,她一日三餐都在娘家吃。
▲静安寺公墓旧照
王映霞的母亲后来搬走,郁达夫便改租嘉禾里1442号,一直住到离开上海。王映霞初为人妻,一点家务都不会做,煮饭不知道该放多少米、放多少水,烧菜不知道该放多少油、多少盐,常出洋相;往往在王映霞正手忙脚乱之际,郁达夫可能恰好写出一段好文章或一些妙诗句,他会跑到灶间里来把妻子拉上楼,让她先看一遍、读一遍,这样一顿饭常要做两三个小时。于是,郁达夫提出:要学会烧好吃的菜,就得先出学费;他带着王映霞到大大小小的饭馆里去品尝了几天,把一个月的稿费全用光,她仍没学会烹调。王映霞并不气馁,她通过反复实践终于慢慢地学会烧菜,而且学会了缝纫、洗衣等。
傍晚时分,郁达夫和王映霞常走出嘉禾里,到树下散步。在极司斐尔路(今万航渡路)和愚园路,有时会遇见从曹家渡过来的独轮车揽生意,他们便分坐在车的两侧,手牵着手,一路上和后面的推车人聊着天,真是别有情趣;回到家里,两人往往仍很兴奋。王映霞的《我与郁达夫》提及:
“饱尝了欢乐的两颗心,觉得已经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愿望了。在散步散得有一点疲倦的时候,我们便又很自然地回到了小楼上。太阳成了我们的时钟,气候算着我们的寒暑表。在这十里洋场的一角,是很少能够有人体会得出我们当时的满足的。”
可以说,他们在这里是清苦而安逸的。
▲郁达夫与王映霞
然而,郁达夫在寓居嘉禾里的近五年中,并未只顾小家,在坚持创作的同时,曾参与发起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加入宋庆龄等领导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出席上海文化界反帝抗日大联盟成立大会;另外,他还在1932年2月4日,与鲁迅、茅盾等联名发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谴责侵沪日军发动“一•二八”事变。
当年,嘉禾里居住着教师、店员、司机、售票员、小贩、黄包车夫等,显得较杂乱。1933年4月,郁达夫和王映霞移居杭州。而嘉禾里在风雨中度过七十余个春秋后,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于2002年被列入拆迁计划,不久就被夷为平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
“静安寺车栈”:申城电车交通发轫之处
常德路80号,曾为英商上海电车公司所设“静安寺车栈”。这里可算申城电车交通发轫之处。
1905年10月,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与英商布鲁斯•庇波尔公司签订合约,给予电车经营权三十五年;翌年3月,经营权转让给英商上海电车公司,其法定资本为七十万英镑,开办实际资本为三十二万英镑。1906年4月,英商上海电车公司动工铺设电车轨道;接着,又在赫德路(今常德路)购地十二亩兴建“静安寺车栈”,内置钢柱支撑的波形铁皮顶房一座(面积近六千五百平方米),还有票务结账间、车务间、打铁间等。
1908年3月5日,上海第一条有轨电车线路通车,从静安寺出发,经过愚园路、赫德路、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卡德路(今石门二路)、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南京路(今南京东路)向东行驶,到外滩向南,抵上海总会(今上海外滩华尔道夫酒店),全程逾六公里,车厢分头等、二等。
1914年11月15日,上海第一条无轨电车线路通车,行驶于郑家木桥(今延安东路、福建中路口)和老闸桥(今福建路桥)之间,全程逾一公里,设两个站,车厢也分头等、二等。到1936年底,英商上海电车公司的资本增至六十余万英镑,已拥有有轨电车、无轨电车各百余辆,共开通线路二十条。
▲静安寺附近驶过的电车
昔日,张爱玲所住的常德公寓离“静安寺车栈”不远,她有时会伫立阳台看电车,她写于1943年的散文《公寓生活记趣》说:
“我们的公寓邻近电车厂,可是我始终没弄清楚电车是几点钟回家。‘电车回家’这句子仿佛不很合适——大家公认电车为没有灵魂的机械,而‘回家’两个字有着无数的情感洋溢的联系。但是你没看见过电车进厂的特殊情形吧?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车里灯点得雪亮。专做下班售票员生意的小贩们曼声兜售着面包。有时候,电车全进了厂,单剩下一辆,神秘地,像被遗弃了似的,停在街心。从上面望下去,只见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着白肚皮。”
阅读着这段生动的描述,真让人犹如身临其境。
▲英商上海电车公司有轨电车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英商上海电车公司随即被侵沪日军控制;抗战胜利后,仍由英商经营,但线路缩减为十三条。上海解放后,英商无心经营,致使亏损严重。1952年11月,该企业被征用,成立上海市电车公司;1957年6月,汽车、电车企业全部归并于上海市公共交通公司。(整理 秘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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