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读经老师不是人,而是复读机
对郑惟生来说,读经生涯的正式开端,是2009年,母亲嫌北京的学堂太宽松,把他送进河北承德山中的新学堂。
那正是国学热最盛的时候,这年《百家讲坛》蝉联“中国最具网络影响力的十大央视栏目”冠军。数量巨大的人群支持传统文化、学习儒家经典。遥远的南方,深圳凤凰山上开起了上百家读经学堂。
但郑惟生觉得,日子变得难熬起来。
新学堂在深山之中,满山的草木长得疯野。出山没公路,得坐农用拖拉机。
十多个学生,每人一间十平方米的毛坯房,糊了粗糙的水泥,没有自来水,没有厕所,没有暖气。也没有电子产品。学生们各占一座山头,不许互相来往。四下也没有村落,傍晚时山黑云暗,一两盏灯。12岁的孩子,没有这样的生活体验,不免有凄清之感。
漫长的冬日,四点半就要起床读经。寒风瑟瑟,小屋子里,只能听见自己背书的声音、窗外粗野的风声,火炕下柴火烧裂时的声音。
山上没得吃,他们就整月地吃南瓜。没有澡堂,整个冬天也就没洗澡。有一年春节,他甚至不被允许回家。
郑惟生说,他觉得最难克服的并不是生活的艰苦,而是求学的困惑。这里说是读经学堂,实际上是佛家的道场,堂主信仰佛教“净土宗”,宗教化极强。
郑惟生背诵的经典,虽然也包括四书五经的一部分,但更多的是净土宗的佛经。老师要求学生要“销落妄想”,以“禅定”的状态来背经。
佛经中的《普贤菩萨行愿品·别行疏抄》,全书十四万字。郑惟生背了整整一年。
背诵,不认字、不释义地背诵,就是这所学堂课程的全部。郑惟生认为,没有老师讲解,学生不理解文章意思,背诵是没有意义的。老师的观点则针锋相对,反对学生在成熟之前大量读书,“知道的知识越多,你的障碍越重”。
在一本经典背诵教材的序言中,编者明言:最好的读经老师不是人,而是复读机,或者会按下复读机开关按钮的人。
但老师之间也会意见不合。学堂里的老师,有些是体制内的小学教师,有些是佛教徒。郑惟生记得,一位老师要求学生学《弟子规》,全天劳作,一天擦桌子200遍;另一位老师则笃信佛法,要求全天背经。两人争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学堂里有大量藏书,但大部分都被明令禁止阅读。如《史记》、《曾国藩家书》等都是禁书,理由就是老师反复强调这些书“增长所知障”,禁止读书是为了“培养清净心”。
刚开始,郑惟生被允许拥有一本《古代汉语词典》。他发现词典的词条释义中会引用古文例句,还能在背经典的间歇偷看零碎文句。但最后,老师发现他在偷偷理解词句的意思,词典也被没收了。
入学一年后,他被允许独立学习,便开始了一项冒险计划:每天午夜十一点,等老师入睡后,溜进另一座藏书山头的“往生堂”,打着手电筒读书。
他此后回忆:“在往生堂的手电光照中,我发现了另一个国学经典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活灵活现、熠熠生辉的。”他觉得那些被幽闭的精魂,才是斯文所系的命脉,而私塾的“读经教育”,则很可能是背道而驰的东西。
2012年,长长的书单也到了背完的时候。学堂生活的宗教化规定也变得更琐碎严格。比如要进行宗教仪式的早课,念佛、绕佛、拜佛;上厕所要先拍手三声,并念专门的咒语,提醒厕所里以排泄物为食的恶鬼;再比如不小心踩死昆虫,需要进行一整套的宗教仪式,给它超度。
摆在郑惟生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职业化的佛家居士,要么离开。他选择了后者。去了密云山中另外一个学堂继续读经。
这个学堂更加偏远。孤独的大山中,加上他在内,总共只有三个人七条狗。发电靠太阳能,雨天和大雪,还会断电。
这时,郑惟生已经长成15岁的少年。没有老师讲经,他独自背了1700多遍《弟子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