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药水弄 绘图/王震坤
我曾经交代过,我的外婆住在曹家渡的隆兴坊,她退休前的单位是长寿路上的上海筛网厂。
但她老人家不知何故越混越不好了,大概1963年前后,居然从隆兴坊搬到普陀区著名的“药水弄”去了。
西康路南北纵向地贯穿大自鸣钟,这条路,刚刚经过“同大昌文化用品商店”时两边的建筑还过得去,一直到澳门路时,左右仍不乏洋房和老式公寓房子,但是西康路与宜昌路相交,24路电车快到底时,左右路况就一下子变成贫民窟的嘴脸:西康路1371弄就叫“药水弄”,往里走不到十分钟,与“英华里”相交后,再向北走即与“石灰窑”相交,再向北走,可到苏州河。河边有个化工厂,整天冒着呛人的黄烟,上海人称化工厂叫药水厂,药水弄的称呼大约来源于此。
▲旧时外商药水厂原建筑
与“药水弄”并行的叫“石灰窑”,它的环境糟到有个口诀:“宁坐三年牢,不住石灰窑”。石灰窑即西康路1501弄,正对着宜昌路,离西康路摆渡口很近。
一直以来,有一个误会,觉得凡是租界的建筑都是好建筑。错!药水弄和石灰窑,以及与它们毗连的“南英华里”与“北英华里”居然都是划进租界的,那真是当年上海最糟的贫民窟或曰棚户区,著名的“三湾一弄”(三湾,即潘家湾、朱家湾、潭子湾),几乎80%的居民都是苏北籍的,它在底层社会的名气大到什么程度呢?在上海的棚户区中,闸北的“太阳山路”和大杨浦的定海路,都算得上是著名的流氓窟了,不过如果你“榔头大”,去那里一站,哗啦哗啦地自报山门“普陀药水弄”,那就马上有人给你递烟递茶套近乎了。
▲“三湾一弄”原先的地理位置
外婆居然在“文革”前,搬到了这样的地方。不是我说她,她这一辈子就是一个字:“作”!第一个男人是一位画匠出身的画家,也就是我的外公,杭州人,旧上海先施公司的专职美工设计师,专搞橱窗设计的,现在也叫平面设计师,他脾气温和,举止儒雅,擅长工笔花鸟,1990年代初我在江苏路幸福村采访唐云时,说起1930年代某些画家能手执双笔,甚至三笔轮换地着色勾线,直如现在的特种兵“单手换弹夹”,听我外婆说,外公就能“只手勾三笔”,记得唐云听了抬起头来朝我乜一眼,亏他老人家还记得他,说叫“陆凤雏”吧,年轻时有过交往。
▲外公像这位画匠出身的画家
1930年代那会是发周薪的,外公每周都要赚个一、二十个银元回家,家里生活相当可以,因为那时的佣人(娘姨)的月薪也只有一个银元,但是外婆自恃漂亮风流,抽烟喝酒打牌听戏样样都来,几乎每天都要向外公讨钱,给她多少都用光,稍不如意就骂街、就“惯家什”,平时为了蝇头小事也不断地寻衅滋事,以家里“作威作福”,能够彻底“揿瘪”男人而向小姐妹炫耀,外公因此而整天心情不好,事实上我妈妈才11岁,外公就生肿瘤死了,四十岁都不到。
这下轮到外婆为自己的任性而后悔了,她又不可能和其最在乎的“小姐妹们”过日子,寡妇惹人嫌,她又没受过文化教育,门前自然是非多,10年里先后轧了4个男朋友(同居),但每遇到一个就去和第一个“原配”的作比较,当然都比不过第一个,于是“各领风骚二三年”。时间一长大概嫌隆兴坊里是非多,一赌气情愿搬到药水弄去,这又是一步臭棋,不但小姐妹们都和她断了来往,想形成新的“有档次”的社交圈也不可能了。
▲当年的药水弄
药水弄北临苏州河,西邻常德路国棉一厂,东至西康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药水厂逐步发展,大量难民进厂做工,也有在药水弄一带的纺织厂做工,为了有个落脚地,这些难民就在药水弄找块空地搭棚屋居住。到了抗战初期,这一块因为属于租界范围,所以有大批难民迁入弄内。这样,药水弄就成了上海较大的棚户区之一。“八·一三”,日寇进攻上海,闸北、吴淞、杨浦的大批难民纷纷南逃,逃到租界边缘地区,这样,药水弄便成为当时上海最大的难民棚户区之一。到解放前夕,药水弄有居民3000多户,近1.5万人。他们大都住在竹架草顶,篱笆墙的棚棚里,或者用马路上捡来的破砖烂瓦、木片、竹片搭建起来的极其矮小的简棚陋屋——“滚地龙”。
当时弄内无水、无电、无下水道,弄内潮湿阴暗,晚上漆黑一片,每逢下雨,七高八低的乱石路积水泥泞,难以行走,人称“阎王路”。
▲拆迁时的药水弄旧房
等到外婆住进去的1960年代,药水弄的环境已经稍有改进,“滚地龙”基本看不见了,有关部门着力改善弄内市政公用设施,接通自来水,设立给水站和消防龙头,接通居民用电,安装路灯,建造公共厕所,埋设沟管,辟通“火巷”,铺设道路,并组织力量帮助和督促危险房屋的抢修,使居民的居住条件有所改善。
虽如此,药水弄仍然难得有青砖楼房,外婆租的是青砖楼房,算是鹤立鸡群了,还记得最初几次去看她的情景。房东叫“爹爹”,房东的大儿子叫“根生”,中间夹几个女儿,最小的小儿子叫“小文”。
一楼是房东的客堂,迎面好像是幅关公像,案桌上点着香,一张大号八仙大概是红木的,擦得铮亮,两边各有一副方屏圈椅,地上,是大块青砖,右侧辟了块空地,给外婆安了煤炉,大家叫外婆“上海娘娘”,意思是周围都是苏北人,只有外婆一人讲上海话的。外婆住2楼,不大的一间,一张大床靠墙,有南窗,有东窗,南窗东窗之交处,放了一张八仙桌,每面都有一只小抽屉,一看就是当年打麻将的,小抽屉是用来放筹码的。
我常去度寒暑假。每天黄昏,外婆就一个人喝酒,红红的“五茄皮”,她似乎喜欢在黑暗中独自喝酒,喝到伸手不见五指,就探出头来,叫我上去。
她似乎成天忧心重重,脾气真是极坏,你一不称她意,她的脸就拉下来了,虽然五官清秀,长悠悠的瓜子脸,黑翠翠的,有几颗稀疏的雀斑,但高兴时蛮好看,一发怒,就很怕人,她很少打我,偶尔要打,就是“鸡毛掸子”,呼呼响。
她疑心病极重,不安全的感觉更重,你偶尔一句无心话,她也要琢磨分析话的背后是女儿的意思还是女婿的意思,似乎总在防着什么人。如果是邻居的一句话,她更要想很久。
我长大了才知道,一个长期受伤害的女人,往往这样“难弄”。
▲药水厂原址
“文革”前夕的一天夜里,风雨交加,我们都睡了,楼下的大门却被擂得山响,风雨中夹着狂暴的喊声,听声音是个壮汉,外婆一听居然吓得簌簌抖。
众人没敢下去的。幸亏房东儿子“根生”平时是练石锁石担的,有几分膂力,下去后隔着门申斥了几句,但对方显然不买账,口口声声叫着“□云卿出来”!“□云卿出来”!“欠债还债”!“欠命还命”!
□云卿,正是外婆的名字。我毕竟小,看外婆吓成那样,更恐惧了,但听得“哐啷”一声,门开了,紧接着就是撕打声,根生大吼了几下,周围的门不知乍地纷纷冒着雨打开,听声音很多人冲了出来,在雨水泥水中痛打那个大汉。
第二天,外婆领着我一起去谢房东。我这才仔细地看根生,膀大腰圆,却面目清癯,让我直接想起连环画里的英俊“吕布”。
他很腼腆,大意说,上海娘娘放心,我不管您过去是什么人,您既然是我的房客就受我保护。药水弄的人,虽然穷、虽然都是苏北人,但是世界上最讲义气的人!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叫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外婆从此安安生生地住在药水弄,一点也没有后悔离开隆兴坊。一直到1970年代才搬回老家杭州。
我至今不知道那“壮汉”与外婆之间是一笔什么账。现在隐隐感觉,大概是她的前男友……
只可惜,根生在“文革”后期死了。他去了黑龙江军垦农场,战友被当地的痞子欺负,他出手援救,以一敌五,被当地人乱锄砍死。
▲昔日药水弄变成后来的长寿新村
前些年去过药水弄的旧址。没有一点点的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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