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白渡桥承载着很多上海人的故事 绘画/王震坤
要找出“最上海”的天际线很简单:外白渡桥加上海大厦的剪影即可;而要检测你的上海话是否过关,同样容易——你且用上海话说一个词:外白渡桥。
第一个沪语的“外”字,北方语系的十个就有十个咬不准而读成“啊”,很简单,普通话里没有这个华夏古音的读法。
沪语中,惟“外”与“我”最难读。
外白渡桥的读音怪,桥名的来历也怪,且长期争论不休,焦点是,“摆渡”还是“白渡”?没桥之前有渡口,后来渡口造桥,“摆渡桥”因渡口得名,这是一种说法;没桥之前有渡口,渡口造桥后,行人过桥自此不收费,故曰“白渡”,这是第二种说法。
▲1907年8月,外白渡桥在苏州河上贯通 (文新资料图)
我觉得由“摆渡”而转为“白渡”的可能最大,因为史料证实,最先过桥是收费的,清人《墨余录》对此记载:“(威尔斯桥)……往来者索钱二文,车马轿担,则加数倍,每日可得钱数十缗。”后来工部局又造了木质的“公园桥”,因免费过桥,就叫了“白渡桥”,至于那个“外”字,我们小时候还以为是“外国人”的意思,现在知道,外白渡桥朝西,以前还有“头摆渡桥”(乍浦路桥),后来“头摆渡桥”的外面居然还有桥,那自然就叫“外白渡桥”(外摆渡桥)。1906年在原址所造的钢桥,即现在的“外白渡桥”了。
▲1908年3月,外白渡桥通了有轨电车 (文新资料图)
外白渡桥不但是上海,也是中国第一座全钢结构铆接桥梁,离我们家所在的曹家渡康定路很远,父母第一次带我们去玩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1959年国庆十周年吧,依稀记得那一晚的焰火非常非常地瑰丽,彼时外滩无堤无墙,如同现在的西湖一样,塔型的石柱栏杆锁着的黑铁锚链之外就是波光潋滟的江面。大人们常常带我们来“看大轮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个时候,“去外滩看大轮船”是上海小孩最向往的保留节目。
习惯上,大家都拿外白渡桥作为外滩的起点,习惯上大家也就把外白渡桥当上海滩第一秀场。
日本鬼子占领上海,就以大队骑兵耀武扬威经过外白渡桥作为攻占标志;1945年8月日本投降,国人在此载歌载舞作为“光复”的标志。
▲1949年5月,人民解放军骑兵通过外白渡桥进入市中心(文新资料图)
1949年以后的年年国庆,此地照例是秧歌与锣鼓的秀场,在我们孩子,则是“学雷锋”的最佳、最优的演示现场。
大家都知道,红领巾“学雷锋”的方式极多,最能上镜出风头的就是“推车上桥”,我们曾常年在曹家渡附近的“三官堂桥”推车,被推之车,有三轮车、黄鱼车,也有“老虎榻车”、马桶车,有一次,一个同学忽发奇想,提议星期天去当时学雷锋上海最上镜的桥——外白渡桥助人为乐,立刻获得热烈响应,大队辅导员甚至借来了照相机,要拍下这珍贵的一瞬。
届时一群经过筛选的红领巾,穿上白衬衫蓝裤子,乘上了23路电车,换乘20路电车到达外滩,但是一到外白渡桥就傻了眼,原来推车学雷锋还得有个“先来后到”,外白渡桥在孩子眼里又陡又高,先我们延平路小学而到的长乐路小学、襄阳路小学……早已推得满头大汗,我们一到,人多车少了,资源不够分配,大家一阵哄抢,最后居然撕打起来,鼻血嗒嗒滴。
改革开放以后,这里是著名的“情人墙”的起点,也是最具上海特色的婚纱秀场,吴淞江(苏州河)浩浩荡荡,挟着太湖流域的蛙鸣稻香,裹着沿途市井的无数故事,在这里和黄埔江撞个正着,但见魔都雾列,广厦雄峙,水汽氤氲,气象无限,黄浦江上汽笛阵阵,海关大楼钟鸣声声,人人都以在此留影为荣,唯独我在此有过一段尴尬的往事,现在保证如实说来。
那是1986年的夏天,刚过三十岁的我是那年5月15日进的《康复》杂志,在中央商场的4楼办公,离开外白渡桥只是一箭之遥。那时我不知道,这本后来在上海影响力很大的杂志,当时只是几个教委的老同志和报社的老编辑合作开办的“同人”杂志,办公室是新装修的,一切都是零开始。
因为离开外白渡桥近,我公余得暇,常去那儿溜达,桥北西侧是上海大厦,旧称“百老汇大厦”,桥北东侧是大名鼎鼎的“礼查饭店”,当时叫“浦江饭店”,饭店对面就是旧俄领事馆、同样大名鼎鼎的“海鸥饭店”……
桥南建筑也不赖,如今的“外滩源”彼时远未启动改造工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貌其实和1949年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建筑前面的木牌换了换,无非“友谊饭店”、“友谊商店”和“上海市政府机关服务中心”什么的,以现在“外滩源33号”(原英国驻沪总领事馆)为代表的五幢大洋房还神秘地掩映在花木葳蕤中。
桥南右侧便是著名的“黄浦公园”,上世纪八十年代已经有了防汛墙。
我常常一个人在这里徘徊,既惆怅怀旧,想象旧时上海人的洋场生活,又暗自欣慰,庆幸自己终于脱离山沟,脱离水泥行业,能够在如此高大上的环境上班。
▲1910年代初,外白渡桥以及毗邻的浦江饭店风貌(文新资料图)
大概是8月中旬的一个黄昏,加班的我在中央商场对面的“民族乐器商店”内邂逅了读“夜校”时认识的一位女同学,为显摆自己在“文化单位”工作,便唐突地力邀她到杂志社看看。
她最初是矜持的,但架不住我再三地邀请甚至是恳求,就答应了“看看”,进得编辑部来,同事们早已下班,只有同事“某”,叵测地盯了我们一眼,走了。
我们万万没想到,“某”并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向某老编辑作了汇报。
同学间久别重逢,我们聊得很杂,聊得投机,干脆请她帮忙校对,那时的康复杂志,每期约3万5千余字,两人分校,我校对半本,必须1天内校完,我是下午拿到校样的,原定翌日下午交货,现在有了同学帮忙,大约10点半的时候便大部校完,同学住河南路桥堍的单位集体宿舍,11点关门,我必须在11点前送她回去,但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推门,却怎么也推不进,逆力相抗,发出巨大的“咔、咔”声。
事后我们才知道,是新装修的塑料地毯因为倒卷而抵住了门框,如同加塞,不把它们撸平了,门是绝对推不开的。
我们在里面房间一开始听不真切,待赶到外门,撸平地毯,老编辑已是一脸的怒容,乃毫不掩饰地呵斥我: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
我那时刚进杂志社,见领导怒发冲冠马上慌慌张张地回答,在加班。领导仍怒曰:加班还要女青年陪同吗?!
奇怪,他并没进门,怎么就能眼光90º拐弯,知道里屋藏有“女青年”呢?从他的三角眼里,我瞥见的都是森森寒光,腿肚子不由地阵阵转筋,想进一步解释,却觉得即令浑身是嘴也洗不掉领导眼里的那份浓浓的狐疑和立场预设。
女同学这时倒大方地出现了,山青水绿地微微欠了欠身,说,老师好!
没想到领导只是冷冷地乜她一眼,眼皮也不抬地昂首而入,扔下一句话:我看,你根本不适合在新闻单位工作,回水泥厂去吧!
在女同学满脸错愕地注视下,我只觉得“嗡”地一下巨响,现在的话,“整个人都不好了”!
从4楼到1楼,我忘了怎么下来的,女同学后来告诉我,我的脸,白得像死人,走路像梦游一样,她不知道,我当时最怕的就是被“退回水泥厂”。
我神情恍惚地和她在附近的“沙市夜市”吃了点心,吃什么,全然忘了。
忽然想起应该送她回宿舍了,才发现11点已过。怎么办呢?我歉疚地看着她,她说,那就算了,我们今晚就不睡了吧,去外滩走走。
▲当时的外滩情人墙
此刻的情人墙已开始寂静,夜深了,人渐散,我俩趴在墙上,茫然地看着江面,没有感觉,见我心事重重,她开始劝导我,据此我发现,她是个很阳光,很干净,也很单纯的女孩,她指着我的折扇说,你上面写着“我思故我在”,可见“我”才是最重要的,有“我”在,什么未来不能创造的呢?领导对你有误解,就像我们单位的领导对我也会有误解一样,日久见人心嘛,不要急于解释。
“那,他要真叫我回水泥厂呢?!”事实上,我没有告诉她,请朋友来单位观光,我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也是撞在这位老编辑手里,他很生气。
我估计他只是气话。她说,难道我们做了必须惩处的事了吗?办公场所,只要不涉及机密,陌生人进出很正常啊,不许朋友进来,又是哪条党纪国法规定的呢?最多也就“不宜”罢了,他们以什么名义惩处你呢?
她的一番话顿使我亮堂了,是呀,我们只是在那里校对,工作量明摆在那里的,又没有作奸犯科,慌什么呢?!
我就此对她刮目相看。她后来提议去外白渡桥,我们就坐在那里,坐在桥堍,数着星星,数着过往的车辆,8月的深夜,微凉,凌晨的风,裹挟着海关钟声的宏阔回声,从吴淞江过来,从黄埔江过来,从高高的百老汇大厦过来,两水交汇,双江激荡,我们聊文学,谈历史,聊她过去的故事,聊我过去的故事,不觉东方既白。
我一生都感谢这个外滩之夜。我从没向一个人这么深地谈自己,她后来说,她也从没向一个人这么深地谈自己。
没有通宵达旦地畅谈,男女之间要谈得这么深,也许要几年的时间。
至于编辑部的故事,老编辑还是坚持要我回去烧水泥,但总编辑杨忠华先生毕竟是个忠厚长者,他听了汇报后说,还是要与人为善。办公室不提倡私人会友,“老编辑”的坚持,是对的,大家可以去下面的“德大咖啡”,去旁边的“东海咖啡”嘛,这个事,口头检讨一下,就过了,大家引以为鉴,行了。
我大松一口气,从此去外白渡桥溜达的更频繁了。
我喜欢这座桥。至于那个女孩,当然,就是我现在的婆娘。
▲如今,色彩艳丽的外白渡桥重新成为外滩七彩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