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桥金陵东路骑楼 绘画/王震坤
小时候只要一听谁住在“八仙桥”眼睛就瞪大了:八仙桥!住在那里勿要“太海威”(沪语非常牛得意思)噢!
因为在所有小伙伴的眼里,八仙桥是“捡糖纸头”的圣地。
说起当年的“糖纸头”,眼前就是一片比霓虹灯还要纷红骇绿的绚丽,那时因为糖果稀罕,糖纸也就稀罕,因为要推动销售它就被设计得非常漂亮,有童话人物,有传奇人物,还有各种耀眼的花卉和憨厚的动物,不少人会把糖纸漂洗干净,先贴在玻璃窗上,干后轻轻揭下来,找一本书夹进去压平,如果有一张罕见的“精品”,那就可以在班级或者弄堂里炫耀几天。
糖纸迷。是的。现在的孩子很难想象我们当时会有如此奇葩的爱好,如同现在微信上的种种“群”,五、六十年代的孩子也分群,我们的糖纸头群男女孩混搭,其作业特点就是“跑路”,你想捡到高档的糖纸头就得跑很多路,两眼一路探照灯似地扫过去,提篮桥、曹家渡、静安寺、“中百公司”、八仙桥等地是全上海“糖纸迷”的圣地。
▲旧时八仙桥菜场
老辈上海人都知道,八仙桥曾经属于法租界,是上海的一个很著名的地方,“大世界”就归入“八仙桥”,“八仙桥菜场”更是全上海著名的菜场,但最有名的还要数八仙桥春光布店旁边的“金中饮食店”(金陵中路柳林路相交处),那是一家咖啡店,但“文革”时的咖啡店都不敢冠以“咖啡”两字,几乎都叫“饮食店”,这家“金中饮食店”便以它香浓醇厚的“小壶咖啡”饮誉“上只角”,因此这不是一条街,也不是一条弄堂,而是一块区域,这个区域就是现在西藏南路、淮海路、金陵路、龙门路、延安路围绕起来的商业中心,既不是西区高尚的上只角,也不是杨浦、闸北、普陀的下只角,既麇集了大量的店铺和石库门房子,又集中了很多广式连排房(简易石库门),更有一些新式里弄与联排别墅,因此居住了各阶层的人士,五方杂处,华洋混杂,是一个极具老上海特色的、中产阶级、殷实市民集结的福地,对捡糖纸头的毛孩子来说,“大世界”门口和“皇后大戏院”(现在的和平电影院)周围的糖纸头当然最多最好,这有个规律,凡是“轧朋友”最闹猛的地方,高级糖纸头一定最多,无他,男青年为取悦女青年一定会挑最高级的糖果买。他们边走边吃,精美的糖纸欣赏一会就扔了,我们跟着,一看到五彩的飘飞,就哄抢。
▲1952年的皇后大戏院,今为和平电影院
问题是,那些地方也是高危地带,比我们大的孩子常常用暴力驱赶我们,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到金陵路的骑楼下面去寻找。
金陵东路地处八仙桥的核心,也因为当初是法国人造的,又叫“法大马路”,它的骑楼群,无论如何都属上海建筑的罕见特色,被誉为“上海滩的南洋风情”,此处万商辐辏,但和上海所有的商业街不同,它的商家,临街都造有整齐的钢筋水泥的长廊,换句话说,商店外就是高敞的雨廊,“人行道”就包裹在雨廊下,酷暑期间,太阳晒不到,漫长的黄梅天和缠绵的秋雨季节,都不用担心淋雨,全上海的情侣,如果想一份雨中漫步的浪漫,那一定是去金陵东路,外面下着雨,里面呢长廊下慢慢地逛,浏览光怪陆离的商品,这种滋味,现在看来,给我们这群孩子的惠泽不说比天高至少比地厚,因为他们逛着,我们跟着,一有糖纸头飘下,我们就接个正着,这是个诀窍,漫长的雨季,我们在雨廊的收获反而丰硕,窃喜之下,常常倚着橱窗打量雨廊,那雨廊高达二层,欧式风格,廊柱上,都装点着巴洛克风格的花冠、花纹,方正敦实,显然和主建筑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绝非雨棚似的延伸部分,在那里看豪雨扫过大人们狼奔豕突的柏油马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幸灾乐祸,嘴里哼着: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他有大头。
▲金陵东路最著名的是骑楼群
当时不会想到,很多年后,我会从尾随情侣的角色转换为一个蹩脚的情人,和前N任女友在雨廊发生过一段故事。
上世纪80年代初那会我还在安徽宁国县的山沟里工作,长期旷工在上海,说是搞文学,其实是逃避,逃避小三线那种令人窒息的环境。我那女友是个只读政治正确小说和《人民文学》、《工人创作》——我的意思是她从来不读甚或厌恶翻译小说——的文学青年,我们在总工会的创作班认识,起初没有交往,有一次讲座结束恰逢大雨,便向南一直跑到金陵东路的雨廊避雨,谈得蛮投缘,很快便坠入爱河,但就在我们如胶似漆的当口,她的父母特别是她的父亲很正式地把我叫去,要我停止和他女儿的来往,他有点模仿《茶花女》中“亚蒙”父亲的口吻,先夸我感情的真挚和志向的远大,然后向我宣布,他们的女儿要去西欧某国了,希望我不要拖她的后腿。
言下之意就是,你,没有可能出国,就不要妨碍别人的前途。
如此粗鄙和没有心肝的阻挠,如果遇到的两位青年男女恰恰比较情绪化的话,其效果往往相反。
▲适合男女谈恋爱的雨廊
我那情侣是个高大丰满的女青年,请注意是“高大”而“丰满”,我很喜欢的那一类,但恕我直言,文学审美趣味不太高,大概意识到“好花不常开”了,父母的戒严令只能加速度地推动她接受我如鲁迅先生所“教唆”的迅速地、几近疯狂地“读遍她的全身”。
那么,我们的感情应该很好了,沪语所暗示的“老好了”。“私订终身”的中心议题不外是一旦女方去了某国,男方怎么办。
当时看来难度颇大,于是双方都山盟海誓,无非是女的不嫁,男的不娶之类,誓着誓着就誓到了“法大马路”,我们最初躲雨的地方。
这条马路害人。那晚一走到这里,不知怎么地所有读过的言情小说的悲催场景和人物不幸,尤其是怨恨老天不公的情绪统统涌上了心头。
我告诉她“法大马路”的来历,她茫然;我和她大侃她所要去的某国历史和伟人,她也茫然,不仅茫然,而且还装出饶有兴趣的模样,似乎她已经和某国之间已经建立了不能解除、不能相互怠慢的情怀。
我的心情顿时十分地复杂: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对某国文化什么也不了解而且事实上也没有一点兴趣的人必须去某国,而一个通过大量翻译小说与历史书籍已对某国文化颇有概念的人却要在此努力地炒卖爱情的期货?
我记得我那时神差鬼使地说了一句,你对某国一无所知,去某国干什么呢?将来我一旦回上海,你会后悔的!
双方顿时无话。雨廊的穹顶高敞而黝黑,两边的商店都打烊了,她使劲地眨着很长很好看的眼睫,努力着不让愤怒的泪水流下来。
接下来的场景诸位可以想象,我作了盆满钵满的道歉后总算哄得她暂时休战,但是没过几天,大概因为是黄梅天、是雨季,她就约我再到“法大马路”的雨廊,电话里说要“讲讲清爽”,口气仍然愤怒,意思要了断。
我知道没什么好事。我们在这里开始,也将这里结束。果然一见面,她就背诵似地说:阿拉结束了!我对某国虽然“一无所知”但是照样可以去某国,就像你对女人惊人的“一无所知”也照样可以勾着女人逛马路一样!
话很伤人。这一次,她至少在逻辑上是无敌的,我不由地对她悻悻的背影鞠上一躬。说,好额,阿拉后会有期。
▲人去楼空,雨廊遗梦
三十年后我偶尔在澳门和西贡发现大量的骑楼建筑,那些“雨廊”,比我们金陵东路的雨廊矮一些,通常只有一楼高,而到了布鲁塞尔、巴黎和维也纳,又看到了和我们金陵东路一模一样的雨廊,但比我们的高一些,有的高达三层。
当然,我不再满地搜索“糖纸头”了,和那位女孩、那一晚的龃龉一样,它们都只是一个曾经绚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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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桥的前世今生
1900年,现在的西藏南路周围建成了法租界的敏体尼荫路;这里的交通要道地位逐渐开始显现,沿街的商铺也逐渐增多,以菜场为中心的老区开始形成,因为附近的周泾上有一座八仙桥,所以该地区被大家俗称为八仙桥。1917年八仙桥东北面开设了著名的大世界游乐场,接着恩派亚大戏院、黄金大戏院、南京大戏院、恒雅甬剧场等相继在附近建成,极大地刺激了八仙桥地区的繁荣与发展。大小饭店星罗棋布,各种商店鳞次栉比,由此,八仙桥发展成为老上海的商业中心之一。
当年的八仙桥由于河多,自然桥也多,八仙桥地区原来有“老八仙桥”、“中八仙桥”、“南八仙桥”、“北八仙桥”四座,加上这里多条河道的交汇,可以想象这种星罗棋布的场景。法国人、葡萄牙人和中国人一起摆摊;笋干、豆腐和奶酪、面包——中、洋产品一起上市的独特奇景,渐渐形成一个著名的“八仙桥小菜场”。
1917年大世界建成,这四座“八仙桥”也拆除,至今在世上只有人们记忆中的“八仙桥”,早年车到这个地区,卖票的会喊;“八仙桥到了!”现在呢?这种声音也听不到了,因为这样叫,小青年会觉得怪怪的——哪里来的桥?
黄金荣的家
在八仙桥最有名的名字就是黄金荣,当时他住在淮海路龙门路附近的均培里,这是一条门朝东南方向开的弄堂,现在上海广场就位于它的原址。均培里有几幢高大威严的石库门房子,其中到底最大最豪华的一幢就是黄金荣的家里,门楣特别高大,门上一副狮口黄铜门环金光铮亮。解放后黄公馆变成了龙门路地段医院。
“潮流滑稽”刘春山
1930年代著名滑稽艺人刘春山住在八仙桥,这个“潮流滑稽”有本事把早上《申报》、《新闻报》上的新闻,编成滑稽段子,晚上在自己演出时就说唱出来,旁征博引、针砭时弊、嬉笑怒骂、活色生香,一时成为上海一景。极盛时代不仅舞台上刘春山潮流滑稽大为流行,就是广播电台也唱的家家都说刘春山。刘春山的艺术灵感和文化底蕴很大一部分,就是来源于他居住的八仙桥。当时“姚周”、杨华生、笑嘻嘻、范哈哈、张樵侬、袁一灵等在自己的滑稽生涯中也多少受到刘春山潮流滑稽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