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万里迢迢肩荷来的薪樵若是被人拿去炊爨取暖,于我皆是功德,但若被人拿去投机倒把或制造一氧化碳害人,那对我便是伤害。虽然这样的伤害我并非第一次遭受,但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我最近的书评《失控的文化生产过程——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荷尔德林诗集〉》(载2016年6月3日《文汇学人》)从所评的书中举出的例子都是诗人荷尔德林后期作品中的赞歌体裁作品(Oden)。对于该书中包含的诗人其他后期作品,我说“读者可据[拙著2009年版《荷尔德林后期诗歌》]以自行研判人文版《荷集》这一部分译文的正确性与准确性”。我那样说既是出于对读者判断力的信任,也是为了在有限的篇幅里更有效地讨论该书的质量。然而在书评交稿之后,我继续查看王佐良先生这部译作时,却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我对读者的信任和对书评篇幅的考虑令我忽略了对译者学术品格可信度的考察。对于该书中包含的诗人其他后期作品,我说“读者可据[拙著2009年版《荷尔德林后期诗歌》]以自行研判人文版《荷集》这一部分译文的正确性与准确性”。我那样说既是出于对读者判断力的信任,也是为了在有限的篇幅里更有效地讨论该书的质量。然而在书评交稿之后,我继续查看王佐良先生这部译作时,却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我对读者的信任和对书评篇幅的考虑令我忽略了对译者学术品格可信度的考察。在德语水平不足的问题以外,译者王佐良先生的学术伦理水平也有理由让人怀疑。
人们如果考察《荷集》中所包含的与拙著《后期诗歌》重叠的篇章(包括《莱茵河》《日耳曼尼亚》《帕特摩斯》《怀念》《摩涅莫辛涅》等等),会发现所有这些诗篇的翻译在德语和基本诗义理解方面都不可思议地正确(有时也有错误,但是频率很低)!虽然这些诗的原文所含艰难的句法、罕见的语法构造和晦涩的诗意绝不亚于赞歌作品,王先生这部分文本的翻译竟然几乎完全正确!这同他在拙著未含的赞歌作品的翻译中所暴露出的德语水平和对诗义的总体理解的严重不足形成鲜明对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令人无法相信这两部分译文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让我们再举几个例子,对比一下《荷集》中这两部译文的质量和体现的德语水平的差别。先看《后期诗歌》未含的后期赞歌《喀戎》的第一阕:
德文原文:
Wo bist du, Nachdenkliches!
das immer mu?
Zur Seite gehn, zu Zeiten, wo bist du, Licht?
Wohl ist das Herz wach, doch mir zürnt, mich
Hemmt die erstaunende Nacht nun immer.
王译:
你在哪里,冥想者?那须周而
复始东升西落者,何在,光明?
幸我心明亮,虽我愤怒,
惊异的夜却总把我扼制。(411页)
如果王译真如他自己声称的那样是用了Jochen Schmidt的注释版为底本,译者不会看不到,Schmidt遵循更早的Beiβner的理解,注释Nachdenkliches这个字说是令人思虑的意思,不是思虑者的意思;而这个字之后的句子王译作“周而复始东升西落”云云则完全是在远离原文进行创作。第三行第一个字、表示肯定语气的副词wohl王译作“幸”,是个类似读denn为“因为”的错误,这个错误导致后两行句法和逻辑关系全错,令读者不知所云:“幸我心明亮”汉语是什么意思?这一阕应该翻译为:
你在哪里,令人熟思的!每每总
要离开我们的[译者按指日光每日定时降落],你在哪里?光?
心全然是醒的,可令我愤怒的是,現在
令人惊异的夜总在压抑我。
看了《荷集》中后期赞歌的翻译,再对比同是后期作品的哀歌和父国咏歌的翻译,人们不免要问,在此处看不懂副词wohl、并对总体诗义懵懂不解的译者是如何在下面这段译文里把wohl字翻译正确的呢?
我还在深深地回忆(485页)
Noch denket das mir wohl ...
或者在《面包和美酒》中没有犯《喀戎》里的错误呢?
Wohl wenig bekümmert um uns
我们心头几无忧愁(374页;引者按:虽然wohl不算译错,但动词词组弄错了)
而下面这句诗中普通字典里根本查不到的施瓦本方言字Scheiter(薪樵),在别处连常见字词都搞错的王先生又是如何正确翻译的呢(林克此处就把这个字错认为等同于动词Scheitern, 误译作“失败”)?
如同肩负着
柴禾的重量……(492页)
答案恐怕就在《后期诗歌》的译文和注释里。《荷集》与拙著中作品重叠的那些篇章,王译几乎就是拙译的翻版,句法句式的形态惊人地相似!这种相似不是由于原文是同一作品所能达到的,读者只须比较一下顾正祥和林克译本中与拙译重叠的篇章就能看出,对同一作品各自独立的翻译,其句法和风格会是多么不同。如果王译与拙译这种怪异的相似,还不足以说明他书中这部分译文大量借用了别人的翻译,那么他书中其他译文与这一部分译文之间在德语水平、诗义理解、汉语通顺、句法和行文风格方面巨大的差异,则只能坐实此前人们的怀疑:拙著给王译提供了这一部分译文正确性的保障乃至译文的基本稿,而一旦他不得不离了拙著的拐杖自己行走,王先生就到处摔跟头。(顾、林译本不是其所采纳译本,除了风格因素外,可以从王译与它们重叠的诗篇明显的差别看出。)
作为一个教授不同语种写作多年的语言文学教师,经验告诉我,当你看到一篇学生论文的水平不可思议地高于他平时展示的知识和写作水平,或一篇文章内有某些段落突然远超出论文总体水平时,剽窃的红灯就亮起了。最低级的剽窃者整体粘贴别人文章中的段落,脏手一抓就准,无法抵赖;而狡猾的剽窃者则会编辑所剽窃文章段落的词句,往偷来的珍珠上涂些腥,好跟自己的鱼目混在一起。后一种剽窃对于有经验的教师来说一看便知,但是要办成一个铁案,费时费力,得不偿失。更何况涉及的是译文,难度就更大了。作案者往往利用这一点希图侥幸,藉口参考掩盖剽窃。只是王先生书中始终没有提过任何此前出版的荷尔德林诗歌中译本,连参考都不想承认。
这些年来我花了不少功夫做西方诗歌经典的翻译详注本。之所以以牺牲用其他语言写作的时间精力在中文里做这些事,是因为我以为与其在西文世界中锦上添花,不如在中文世界里雪中送薪。我以为,我万里迢迢肩荷来的薪樵若是被人拿去炊爨取暖,于我皆是功德,但若被人拿去投机倒把或制造一氧化碳害人,那对我便是伤害。虽然这样的伤害我并非第一次遭受,但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作者为美国瓦莎大学教授。《荷尔德林诗集》译者王佐良为山东师范大学教授。原标题《薪樵的滥用:再评王佐良译《荷尔德林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