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花园 绘画/王震坤
五十年前的曹家渡,茶馆(上海人叫茶馆店)特别多,我的童年差不多是跟着爷爷在茶馆里度过的。他喜欢听书,带着我他可以一孵就半天。
我成年后喜欢做演讲、喜欢在大学讲课,我认为和说书先生有很大的关系。
说大书的,喉咙都很响,《说岳全传》、《杨家将》、《薛平贵正西》、《薛刚反唐》、《水浒》……我都是先听了说书以后才去翻书的,弄堂口有小书摊,我最先看的都是连环画。弄堂口还有大饼摊、豆浆摊,每天有一帮白粉鬼在那里等待滚烫的大饼出笼。
▲旧时茶馆说书照片
新政权来了,吸毒是严禁的,但一帮白粉鬼毒瘾难熬,怎么办呢,他们用头痛粉代替,头痛粉药房有卖,你人民政府不能禁止人头痛吧?!但公开吸食他们毕竟不敢,便想出了个喵主意,用刚出炉的大饼裹挟着吃,我们一帮小孩喜欢围着看稀罕,那是一种难描难绘的猴急相,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围坐地上,大饼一出炉就抢,倒入头痛粉,捏拢,手被烫得嘶嘶叫,左右轮流跺着脚,趁热一口下去,龇着牙,闭眼陶醉半天,演小品似地,其中一个叫“小狗子”,是我同学他爹,隆兴坊里的白相人,这帮人数量很大,来回流窜于余姚路和康定路之间,余姚路不是租界,流氓拆白党横行。1949年以前,他们白天是“康定路绅士”,晚上是“余姚路流氓”,1949年以后,他们白天是“康定路穷人”,晚上是“余姚路瘪三”,虽然也是“无产阶级”,但品质很坏,典型的偷鸡摸狗的“流氓无产阶级”。
不同时代印记的曹家渡,可能大相径庭,我所记忆的曹家渡,是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的曹家渡,那时节的曹家渡风貌和1949年以前的格局区别不大,中间一个“岛”,环岛依次是甬帮沪西状元楼、曹家渡邮电局、春园茶楼、新华书店、沪西百货、自行车商店……岛外由北开始是沪西电影院,16路、13路电车终点站、45路终点站,沿路全是密密麻麻的商店,我们最流连往返的糕团店、馄饨店、生煎馒头鸡鸭血汤锅贴、油豆腐粉丝百叶包,南面“太平里”,华光剧场,高荣新村,东面就是康定路余姚路23路电车终点站……
▲沪西电影院
▲沪西电影院的前身沪西大戏院所在地图位置
隆兴坊的隔壁,就是翰绶坊与李家花园,按现在的分类,李家花园是“花园洋房”,翰绶坊是英国式联体别墅,而隆兴坊就是旧式石库门了。隆兴坊的西邻是一家龌龊的翻砂厂,从东往西,一蟹不如一蟹。
旧式石库门还很倒霉,听大人说,早年它火烧了一次,“消防乌龟”(旧上海对消防的蔑称)因为隔壁的翰绶坊肯出金条,隆兴坊的人抠门,就决定保翰绶坊而放弃隆兴坊,用消防龙头逼住火势不让蔓延,结果隆兴坊被烧得乌焦巴弓,后来的隆兴坊都是在原来的残垣上翻造的,自然比较破败,五十年代的隆兴坊到处是乱搭乱建的灶披间、三层阁甚至无以名状的、奇形怪状的前楼后厢房。大量低收入的人群涌了进来,嘈杂不堪。
▲乱搭建的灶披间、前楼后厢房
石库门烧没了,石库门的架子还在,隆兴坊重建后仍然保持“11支弄”、“18支弄”、“21支弄”的编制,我家是18支弄4号,沿边一条大弄堂,过火前的花坛和石砌的“淘米池”还在,淘米池相当大,接水龙,一到夏天就是孩子们的游泳池,大弄堂是石阶路,前接康定路,后通余姚路,沿着大弄堂一字摆开的是公用电话、烟纸店、酱油店、煤球店、棺材店、绸布店、日杂店、米店……
23路电车在我们弄堂前开过,它有个站,站名就是“李家花园”。
那建筑是中西合璧的,坐落在康定路上,斜对面就是著名的“金司徒庙”,后来改称“万春街”,依稀记得李家花园是有西班牙筒瓦和巴洛克阳台的,然而大厅门楣以及厅内的藻井却都是传统的,园内花木葳蕤,有鱼池竹林,鱼池壁上长着长长的青苔,院门外面还有绿色的裙栅。
▲康定路万春街一景
学龄前我们喜欢在花园外窥探,上学后,李家花园的小主人———李家妹成了我同班同学,还是一个功课小组,常常隔着绿色裙栅和我们说话,蝴蝶结,背带裙,白皮鞋,邀我们进去听琴,吃巧克力,那还是“文革”前的事,现在想来真像童话。
李家爷爷很阴沉,从来不和我们说话,大人都说他以前是洋行的大班。给我印象较深的是李家妹寡居的母亲,大人们都叫她汪小姐,那时三十来岁,皮肤白皙,穿着摩登,常在花园里轻轻朗诵,每看到她昂头走过,隆兴坊穿花格子衬衫的阿飞们就要狂吹口哨。
但她对我们始终很谦和。观察她的生活才知道什么是“小资”,什么才是“一种骨子里的东西”。
你可以很时尚白马,但不是小资;你也可以很高雅、含蓄、唯美,但还不是小资,“小资”说到底是一种东西方文明调和后的结晶物,一种并非“秀”给人看的、很自爱的浪漫情调和人生态度,在周作人那里,是一种“难以学会的,不问苦乐贫富都可以如此从容的闲适”,在汪小姐,则是午后捧一本翻译小说坐在紫藤花下独自伤感,或夜半时分为过去的岁月弹一曲萧邦的《夜曲》。
▲花园里让人从容的闲适,捧一本小说享受小资情调
记得1967年中秋节那天,忽然听得李家花园附近人声嘈杂,赶紧过去看热闹,陡然看见“汪小姐”低着头,挂着木牌,只穿一件内衣站在花坛上,头发黑瀑一样垂在苍白的脸颊旁,花坛旁是一群最喜欢对她吹口哨的“花格子衬衫”的隆兴坊流氓,其中就有比“小狗子”小上一辈的白相人,他们最先是没工作的“蛇皮”(当时上海对不良社会青年的蔑称),后来做了“临时工”,现在摇身一变都成了戴上红袖章的“造反队”。
“……轧过几个姘头?交代!”——流氓们大吼着,“交代细节!一定要把细节交代出来!”拳头森林一般地举了起来,突然一勺阴沟里挖出的极污之物,对着她藕一样白嫩的脖子浇了下去,人们大笑,然后再涂上她的嘴唇,逼她舔下去……快五十年过去了,我始终想着,有些人并不是被“文革”带坏的,而是原本就很坏很坏。
▲曹家渡旧景
2000年的夏天我突然想去看看阔别的李家花园,门开了,是已经大大发福的李家妹,倒还记得我,可李家花园已经难以辨认了,绿漆裙门当然没有了,到处是铅丝,到处是烂木头,曾经那么堂皇精致的花园建筑现在乱哄哄地像个动迁房,李家当年被扫地出门后,花园被房地局某“管养段”长期占为白铁车间,后经过20多年的追讨,总算回到李家手里。
“你妈呢”?早去世了。她说。那天揪斗后,就被押送回乡,回乡不久就自杀了。我听了木然半晌,原来她早就不在人世了。那鱼池,那琴,那吟诵。
几乎所有的邻居都说她“想不开”,我倒以为她值得我们尊敬,曹家渡多少也有一个“宁为玉碎”的人吧。
前些年我又路过李家花园,发觉打桩机已在那里轰鸣,隆兴坊也动迁掉了,当年糟践汪小姐的人们也都老了,而且分得了很满意的房子,他们集中居住在历史的深处,那地方在曹安路,叫“封浜”。(作者系上海报业集团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华东师范大学、华东政法大学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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