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色沙漠》里,安东尼奥尼借女主角神经质的视角,展现他对现代世界的观感。图为电影《红色沙漠》剧照。
拍完《红色沙漠》,安东尼奥尼确立了“一代宗师”的地位,于是,意大利影坛教父级制片人卡罗·庞蒂给了他一份挥霍的合约:用英语拍摄“环球三部曲”。
乍看,《放大》《扎布理斯基角》和《过客》是一个大导演的商业行为结果。然而搁置在1960年代中后期的时代语境中,我们可以发现,那时的欧洲知识阶层经历心理震荡,更为激进的思路开始狂飙,对“可知世界”展开质疑,黑塞笔下的荒原狼发出咆哮。对安东尼奥尼而言,《放大》 是他的激进之旅的起点,从此,他将持彻底的怀疑论立场,深入英国、美国、亚洲和非洲,展开一个纪录者离乡背井的大冒险,他进入陌生空间里用直觉去感受人,但他的纪录是为了言说纪录的不可信,人对世界完美认知的信心烟消云散。环球三部曲的终局《过客》 成为这个冒险家和漫游者内心的写照,他自己是这样概括的:“哥白尼之后,人类发现世界是未知宇宙里极端有限的一部分。今天的人们,充满着让人联想起怀孕时期的恐惧和疑虑。”
《放大》的情节来自科塔萨尔的一篇短篇小说,安东尼奥尼选择伦敦放荡的嬉皮时代为背景,在侦探故事的框架下,探究摄影的幻觉本质。摄影师托马斯以为自己拍到一对情侣,偷情的影像却意外且惊悚地指向一桩谋杀案。托马斯冲印和观看照片的过程,是长达10分钟的细节写实镜头,没台词,没配乐,观众和托马斯都是困惑的:随着照片放大,图像变得粗糙,这模糊的影像真的是眼睛看到的事实么?安东尼奥尼曾解释过,《放大》无意纠结于哲学层面的思辨:“这个摄影师不是哲学家,他只是想贴近些看东西。某个时刻,他以为掌握了真实,但真实稍纵即逝。我总是不太相信我所见的,因为我会想象影像背后的影像是什么,一个背景黯淡的影像用放大机放大,得到一个闪烁的影像,如果继续深入,可能会触及真相,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将出现。”
《过客》是安东尼奥尼返回意大利之前拍摄的最后一部外语片,在那之前,他承受了《扎布理斯基角》在美国的票房惨败和评论攻击,也遭遇了生平最艰难的国外拍摄经历,在内心充满对世界的失望时,《过客》成了他最带个人色彩的忏悔和抒情。
一个在非洲的英国记者借用某个死去军火商的身份,展开一场精神逃亡,他试图抛弃过去,重塑自我,但失败的逃离只能以死亡为结局。所谓“过客”,是文明世界里的孤独者。作为记者,他用谎言串联见闻;作为个人,他的理想沦陷了;作为男人,他的爱情破灭了。他孤零零地见识过世界的表象,想要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却悲哀地发现能够活在他人的躯壳里,却无法逃离自己,“我扔掉了一切,但我不能逃避自己无法克服的习惯”。
片子里,一个老人对男主角说:“好多人从孩子身上看到希望,可是我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是一模一样的悲剧,又要从头开始,他们无法摆脱我们。”老人说出男主角内心的悲凉,也是安东尼奥尼最深沉的痛苦。电影的尾声是一个7分钟的长镜头,画面从旅馆床上的垂死的男人,转向窗外的日常,再转回床上,那里已经是一具尸体。最后的定格是一幅安静的画面:乡村旅馆的灯光下,有人闲聊,有人散步,落日染红远处的天空。迷茫的人们、死亡、孤独和诗,就这样仿佛永生永世地共存在一个画面上。这一幕,缩影了安东尼奥尼大半生的创作。
(本栏撰稿 本报记者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