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要举行我父亲程应镠百岁冥寿的纪念会,要我们写些纪念文字。想起父亲教我念中国诗的情景,父亲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我十个月的时候,得了一场可怕的脑膜炎,高烧刚退,同病房住进了一个出痧子的小孩,于是我又因为感染,炎症卷土重来,结果在广慈医院的隔离病房住了四十多天。当时父母在浦东高桥教书,每天他们轮流在探视的时间渡江来看我,“只能隔着一扇玻璃窗户看你哭,看你睡,看你玩自己的小手小脚,看你自己吃饼干,”爸爸说,“心都是痛的!”据说抱我回家的时候,医生说不确定将来会不会有残疾。我到了一岁半还不会说话,走路也比别的孩子晚得多,父母非常担心。有一天,爸爸看报,我坐在他的膝上,指着某一个标题中的“上”字,爸爸说:“上?”我对他表示满意,赶紧从他的膝上爬下来,拽着他走到他的书箱前,那是中华书局印行的《竹简斋本二十四史》,两个书箱摞在一起,上面一箱为“函上”,下面当然就是“函下”,我得意洋洋地指着“上”,表明我知道什么是“上”,这对我的父母来说,简直就意味着“上上大吉”! 于是,爸爸就指着书箱上的字一一念了一遍。据说只此一回,我就能分辨书箱上全部的字,哪个是哪个,从不出错。于是爸爸认定我有很好的记忆力,当然就不再担心我有智力障碍了。
以后,爸爸总是教我背诗,往往他念两遍,我再跟着念一遍,记一遍,也就记住了,过几天,爸爸只要念出第一句,我就能接着往下背,这使爸爸非常高兴,我为了让他高兴,背得也很积极。这些童年时跟爸爸念过的诗,至今还能脱口而出。爸爸常常教我念两个人的诗,一个是杜甫,一个是陆游。据母亲说,抗战时漂泊西南,父亲刚刚认识母亲的时候,曾经手录他所喜欢的 《剑南诗钞》 送给她。我的母亲是联大心理系的,中国文学的底子很差,但父亲手录陆游的诗送给她这件事本身,让她喜欢,虽然,她后来还是不读中国诗,当年父亲送她的手抄本,也早就丢了。
我现在只要读杜甫和陆游的诗,想到的就是我的父亲。好多年以前,我曾经对一个外国朋友说,爱国主义是一种文化血液,我自己造了一个很生硬的词:culturalblood,他对我说,这个比喻让他感动。确实,在我尚未识字的时候,父亲教我念过的那些诗,就和父亲对我的关爱一起,融进了我的血液,塑造着我的灵魂。“文革”当中,在未被抄走的书里,发现了朱东润先生作于五十年代的 《陆游传》,那时对于书有一种饥渴感,抓到什么看什么。冯至先生的 《杜甫传》,也是那时候看的。小时候还看过一本小人书,讲的是钗头凤的故事,当时印象很深,觉得陆游的母亲太坏了。还由此想到了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很不理解陆游为什么很像那个焦仲卿,而唐琬为什么不能成为刘兰芝,问我父亲,父亲觉得我小小的年纪,这事儿跟我讲不清,说是以后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很多年以后,当我懂得了陆游此诗中的深切情感,真的很为他在七十五岁的高龄,仍能如此苦吟而感动。人生无非家国之情,杜甫、陆游,我父亲他们这一代的知识分子,对家国,都有一种深情。
我小时候一直体弱,有什么传染病,就得什么传染病。三年困难时期,我得了百日咳,当时妈妈大病住院,爸爸就在家里照顾我们。一开始,怕传染弟弟,爸爸让姐姐带着弟弟睡在另一个屋子,而我就睡在爸爸身边,晚上我常常整夜地咳,气管里发出鸬鹚般的啸鸣音,咳得剧烈的时候,鲜血和胃囊中的食物一起呕吐出来,喷得爸爸的枕头上、身上都是。我记得爸爸不停地拍我的背,喂我喝水吃药,给我换上干净的枕巾,擦干净我的呕吐物。因为是“百日咳”,我这一番折腾的时间也很久。不过,爸爸后来从来没有跟我们谈起那一段艰难。那是1959年的上半年。
我是1959年秋天上小学的。记得那年的冬天,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妈妈出院以后,因为学校到家要斜穿整个上海市区,她的体力难以支撑,就住在了学校的集体宿舍里,每星期只能回家一次。当时上海市委统战部把高校划了右派的教授集中在颛桥的社会主义学院学习,所以爸爸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哥哥上初中,父母不在,他正好自由自在,经常住在几个要好的同学家。小学六年级的姐姐带着我和弟弟在家里,晚上我们害怕,就三个人一起睡在爸爸妈妈房间的大床上,大床正对着房门,房门上有个气窗,正对着走廊那头的家门,老式的学校公寓的大门上也有一个气窗,气窗外是楼梯顶棚上的电灯,但那个灯长年都是坏的。冬天的晚上,非常冷,我们三个孩子早早地就钻进了被窝。我小时候非常怕黑,姐姐关了灯以后,我睁着眼睛想着种种可怕的故事,真的害怕了,就会闭上眼睛,就会睡着。可那一天,我怎么也睡不着。突然,气窗上有淡黄的光晕一闪一闪的……“也许是贼,他大概想趁我们家没有大人的时候进来! 也许是强盗? 他会不会拿着刀子?”我闭上眼睛,心“蹦蹦”地跳,再睁眼,气窗上的光不见了,我高兴地拍打着睡着了的姐姐,大叫:“好了! 好了! 那家伙走了!”姐姐被我弄得摸不清头脑,生气地说:“再吵把你踢下去!”我说:“刚才有光在气窗上闪,现在没……”话还没完,气窗上又有亮光在晃动,姐姐也看见了,她一声不响地抓住我的手……突然,我仿佛觉察到了什么,跳起来光着脚冲到走廊上去了,果然我听到大门外有钥匙哗啦啦响动的声音!“爸爸! 爸爸! 是爸爸回来了!”姐姐也跑出来了,她一把拉住我,我们俩在门边站了几秒钟,这时候,我们听见爸爸轻轻地叫:“小妹,小妹呀! 快给爸爸开门!”我们争先恐后地扑过去给爸爸开门。爸爸穿着一件列宁装大棉袄,地上放着一大捆行李,行李上放着一只打开的手电筒。爸爸说:“我在门口找了半天钥匙,不知道把钥匙塞在哪里了。又开不开门,你们上了保险吧? 你们这么早就睡啦?”爸爸摸摸姐姐的头,她是长女,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照顾我和弟弟。我和姐姐欢天喜地合力把爸爸的行李往屋里拽,爸爸把行李带回来了,说明爸爸不会很快离开家。“快! 快! 快! 回到床上去,看看,衣服都没有穿,要生病了!”爸爸把我们赶到床上,掖了掖我们的被子,看了看熟睡的弟弟,就关了灯,出去了。我和姐姐很久都没有睡着,姐姐说:“爸爸叫的是我!”我说:“是我最先想到那是爸爸!”不管怎么说,明天我们醒来的时候,爸爸在家!
后来跟爸爸念杜甫的诗:“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爸爸问我懂不懂这一句的意思,我说:“我懂的,不过爸爸想念我们的时候,我们也想念爸爸的。那天晚上爸爸从颛桥回来的时候,是我最先想到门外是你!”爸爸说:“你怎么知道外面是我呢?”我说:“因为你的手电在外面闪了半天,你不敲门,不叫我们是因为你不想叫醒我们。”爸爸不再说话,只是听我继续背他教我的诗。
小时候念过的大多数诗都是夏夜乘凉时跟爸爸学的。“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依稀记得,念陆游的这首诗,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已经困极了,还不肯回屋子睡觉,趴在爸爸的膝盖上,爸爸摇着大蒲扇,满天的星斗都朦朦胧胧的。突然,爸爸那江西乡音很重的深沉的声音使我睁开了眼睛,我不知道那奇特的吟啸中有什么,但我一下子记住了这首诗。我记得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就会背那首 《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爸爸问我懂不懂最后那句,我很得意地嚷嚷说:“那意思就是烧香磕头的时候别忘了告诉你爸爸!”爸爸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爸爸生命最后的那几年,因为“文革”中受的伤而瘫痪了,一开始,右手还可以动,他就每天用小楷抄陆放翁的诗,五大本诗集,他能背诵的几三成,可是他还要我一本一本拿给他,然后说:“好的我都读过的,好句子常常在这里那里重复。”那时候我已经在华东师大教古代文学作品选,已经能够感觉到父亲教我念过的杜甫、陆游的诗中儒家精神的一脉相承。然而其时我真正感兴趣的已不再是他们的诗,而是阮籍与陶渊明的诗。“独坐空堂上,谁可与亲者?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我都活到了念这种诗的时候,爸爸的心境就可想而知了。
爸爸完全卧床不起的时候,我就让他躺着听音乐。我们的老邻居、老朋友杨立青从上音给我录来了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那悲怆的旋律在蕉影婆娑的窗边响起的时候,爸爸会吟诵杜甫的诗。他告诉我,那音乐让他想起了故乡老宅,想起了祖母和母亲;可惜的是,我不记得他当时吟诵的是杜甫的哪首诗了。我把这事告诉一起听音乐的朋友,他们都让我好好想一想,但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然而那音乐与爸爸吟诗的声音,却永远留在了我心底。
很多年以后,我看见报上某篇文章里引了一首非常有味道的绝句,我的感觉就好像遇到了一个老熟人,我没有念过那首诗,但我熟悉那种风格,那种非常流畅的朴素与自然的风格,回来一查,果然是陆游的诗,“驿外清江十里秋,雁声初到荻花洲。征车已驾晨窗白,残烛依然伴客愁。”我当时的感受真是难以名状,爸爸在我童年时便种在我生命里的东西,突然宣告了它的无可移易的存在!
程应镠先生,历史学者,上海师范大学首任历史系主任。———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