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的故事曾一次次被搬上银幕。图为2005年的《复制贝多芬》剧照。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
本报记者 陈晓黎
今年12月16日是贝多芬诞辰246周年纪念日。这位世界各地家喻户晓的乐圣,一生遭受命运的折磨而从不屈服,上海音乐学院教授赵晓生因此把他称作“悲多愤”。后人所见到的贝多芬像,大多也着力于此———刀刻斧凿般的脸庞压抑着愤怒、痛苦,火焰般乱蓬蓬飞舞的头发,却充满了不屈的意志。他的人生,在苦难中结出了绚丽的果实,只因为他有一颗悲悯的心,善良而敏锐,多情亦温柔。
作为音乐史上古典主义风格的集大成者,同时又是浪漫主义风格的开创者,他的一部部杰作像一盏盏灯塔一样,闪耀着属于人类才有的情感之光、精神力量。正如傅雷所言:“惟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蒂克的幻想的苦难;惟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的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疗治我青年时世纪病的是贝多芬,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战斗意志的是贝多芬,在我灵智的成长中给我大影响的是贝多芬,多少次的颠仆曾由他搀扶,多少次的创伤曾由他抚慰……”在他的墓碑上,人们刻下这样的诗句:“当你站在他的灵柩跟前的时候,笼罩着你的并不是志颓气丧,而是一种崇高的感情;我们只有对他这样一个人才可以说:他完成了伟大的事业……”
“不明白死的人真是可怜,而我在15岁时就已经懂了!”
不同于莫扎特的温馨,贝多芬的作品大多充满了英雄性和戏剧性,对自身遭遇的愤慨升华为对人类苦难的悲悯,与自身命运的抗争进化为对自由美好的歌颂,这也是他人生的写照。他曾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不明白死的人真是可怜,而我在15岁时就已经懂了!”“全亏了道德和我的艺术,我才不以自杀来结束我的生命。”
1770年12月16日,贝多芬出生在波恩。这个德国中西部美丽而古老的城市,云集着当时各路音乐名流。他的家位于从市场往北、直至科隆坡门的一条狭窄而细小的小街,左邻右舍都是宫廷乐队的乐手。他的名字路德维希,来自他的祖父老路德维希。20岁时从老家比利时来到波恩的老路德维希,此时是宫廷乐队的指挥、风琴家、男低音歌者,受人尊敬;他的儿子约翰,也就是贝多芬的父亲,虽然也是宫廷乐队的歌者,却是家族中的污点:才华平庸却脾气暴躁,嗜酒如命。老路德维希把自己的名字给了孙子,寓意着无限期待和爱意。但遗憾的是他过早去世———那年贝多芬才3岁,从此他的童年就在父亲强势的阴影下,艰难长大。
在邻居眼里,幼年的贝多芬总是站在风琴的踏板前,受着父亲严厉的训斥和无情的棍击,眼泪汪汪。总是醉醺醺的父亲早早地把家族荣耀的重担压在了3岁儿子的肩上,他的教学极不得法,不仅急于求成,而且爱炫耀,时不时把儿子拎出来作为“神童”在外人面前表演。但幸运的是,对祖父的敬仰战胜了来自于父亲的羞耻。那个和他有着一样名字的祖父,被画成油画挂在墙上,慈爱且受人尊敬。
11岁时,贝多芬开始当乐手挣钱养家。1786年,这个常常在演奏时离谱即兴发挥、并且还能作曲的少年已经在波恩小有名气,他独自前往维也纳拜访莫扎特,他的即兴曲使莫扎特的面部表情逐渐明朗起来……琴声戛然而止,四周静寂无声。莫扎特对在场的几位朋友脱口而出:“注意! 这个孩子日后将让世界发生震撼。”遗憾的是,母亲去世使他不得不离开莫扎特赶回波恩。
贝多芬的母亲一生苦难,因丈夫酗酒,当女仆的她实际是家里的顶梁柱,积劳成疾,死于肺病,这在当时是不治之症。母亲去世对贝多芬的打击是多重的———他失去了家庭中唯一的温情;他失去了追随莫扎特学习的机会;沉浸在痛苦中的他患上了忧郁症,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染上了肺病,必须追随母亲而去……此时他父亲的酗酒已远近闻名,无法继续工作,以至于宫廷乐队将他的退休金直接交付给贝多芬,而尚未成年的贝多芬也不得不独担门户,他负起了抚养和教育两个弟弟的责任。
贝多芬的才华并不因悲苦而埋没,既要归功于他的刻苦好学,也要归功于波恩这座珍惜音乐才华的城市。乐手们都乐意指点他,他求教过的老师很多,以致兼容并蓄而不拘一格;他的音乐才华为他带来了很多朋友,他们又带他出入各种诗歌朗读会、哲学讨论会、音乐演奏会……房东勃朗宁太太一家照顾他,尤其是小女儿埃莱奥诺,她跟他学琴,也是他最温柔的倾听者、抚慰者,他们的友谊终生不渝,即使在她嫁给韦格勒医生之后。他与他们夫妇的通信,成为后人研究贝多芬的最重要途径。
恋爱中的猛狮收起了利爪
1792年12月,22岁的贝多芬离开家乡来到音乐之都维也纳,开始崭露头角。维也纳社交圈很快流传着这个年轻人的传说:野心勃勃,才华横溢,但长相颇像一头狮子,眼神忧郁,鼻子宽大,嘴巴前突,大声说话还带着外乡人的口音。只有少数几个朋友知道,这头狮子有着一颗温柔的心,他既兴奋于自己的才华,又充满激情。他源源不断的灵感,来自于他纯洁的爱的向往,和对失恋、对不公的反抗。
和当时社交圈流行的男欢女爱不同,贝多芬对爱情有着清教徒一般的神圣。1801年,他钟情于朱列塔·圭恰迪尔小姐,为她写下了著名的 《月光奏鸣曲》。但这段爱情令贝多芬受尽折磨,圭恰迪尔移情别恋,嫁给了一个伯爵;1806年,贝多芬与特雷泽·布伦瑞克小姐悄悄订了婚,她还是个姑娘时就跟着他学琴,早早就爱上了他。在她后来的回忆中,她写道:
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晚饭以后,月华如水,贝多芬坐到钢琴面前,将双手平放,轻抚琴键。弗朗索瓦和我都知道,这是他弹琴的前奏。接着,他弹了几个低音和弦,然后以一种神秘庄重的神色,缓慢地弹了塞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如你以心相许,不妨秘而不宣;我俩心灵相通,谁能猜出端详。
母亲和神父都已就寝,家兄正严肃地定睛思考。他的歌声和目光渗入我心深处,让我觉得生活格外充盈丰满。翌日早上,我们在公园相遇,他对我说:“我正在写一部歌剧。主人公仿佛就在我心中,在我眼前。我走到哪儿,停在哪儿,他总是与我同在。我从未达到过这样高的境界。一切都是那么明亮、纯净、清晰。在这以前,我像神话中的那个孩子,只顾拾石头而看不见路上美丽的花朵。”1806年我和他订婚时,只有我亲爱的兄长弗朗索瓦同意。
恋爱中的贝多芬写下了 《第四交响乐》,它是一朵纯洁的鲜花,饱含着他这一生中那些平静岁月的芬芳。他变得热情风趣,彬彬有礼,以致人们没有发觉他的听力出了问题———这只恋爱中的狮子,把自己的爪子藏起来了。作品第78号 (1809年),这支充满着梦幻和畅想的奏鸣曲,他题献给了泰蕾兹,还附上了一封题为“致永远的爱人”的信:
“……我想的全部是你,我永远的爱人,这种想念有时是快乐的,有时又变得忧郁了,它向命运垂询,命运能不能接受我们———我只要跟你一起生活,不然我就没法活了……因为你的爱,我成了男人中最幸福的男人,却又是最不幸的男人……安静……安静下来———爱我! 今日、昨日,多么强烈的渴望、多少热泪抛向你! 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再见了……啊! 继续爱我吧,永远也不要误解你最亲爱的人,不要误解他的心,永远忠于你———永远忠于我———永远忠于我们。”
6年苦恋,沉浸在爱情中的贝多芬写下了 《第五交响曲·命运》、《第六交响曲·田园》 ……1810年,苦恋以苦涩结束,可能是因为门第悬殊,也可能是因为贝多芬的疾病。但他们内心都把对方称作“永恒的爱人”。1816年,贝多芬写下 《作品第98号》 共6支曲子,献给远方的恋人:“一想到她,我的心便像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怦怦直跳。”晚年时,曾有一位朋友见到他抱着特雷泽的肖像痛哭流涕,并习惯似的大声说着:“你那么美丽,那么伟大,就像是一位天使!”那位朋友退出来,不久又回去,看到他正坐在钢琴前,就对他说:“我亲爱的朋友,今天你的脸色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可怕的神情了。”贝多芬回答说:“因为我的天使今天来看我了。”
耳聋的他听到了真理的声音
贝多芬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抗争:童年时与父亲抗争,青年时与失恋抗争,30岁 (1800年) 时,一次中耳炎治疗不力,他的耳朵由重听渐渐发展到失聪。对音乐家来说,还有什么疾病比失聪更令人绝望。他曾经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这个秘密,只对弟弟倾诉痛苦,甚至在1802年写下了遗书。但他恪守的道德和不屈、音乐和骄傲阻止了他:“……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永远不能让我屈服……”他又活了25年。
从1816年起,他深居简出,与身边友人的交往已经要依靠纸笔。他作曲时,需要借助一根木棍来“听”———木棍的一端插进钢琴的音箱,另一端用牙齿咬紧。这根由机械师麦尔赛为他制作的“助听器”,至今还保藏在波恩的贝多芬故居里。他的密友辛德勒叙述过1822年 《菲岱里奥》 演奏会那痛苦的场景:
贝多芬要求指挥总排练……显然他已完全听不见舞台上的演奏了。他大大地减缓演奏速度:当乐队跟着他的指挥棒演奏时,歌手们则自顾自地在超前。于是乎,一下子全乱了套了……稍事休息后,演奏重新开始。同样的混乱再度出现。必须再次停下来。很显然,不可能在贝多芬的指挥下继续演出了;但又怎么跟他讲呢? 没有谁忍心对他说:“退下吧,可怜的家伙,你无法指挥了。”贝多芬焦急,烦躁,左顾右盼,努力地想从不同的表情中看出点儿原因来:但大家全都默然无声。突然,他厉声唤我。当我走近他的身旁时,他把他的笔记本递给我,示意我写。我写下了这句话:“我恳求您别继续指挥了,回去后我将向您说明理由。”他猛地一下跳到下面,冲我嚷叫道:“快走!”他一口气跑回家;进得门来,他瘫软地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掩面:他就这样一直待到吃饭。饭桌上,没法让他说一句话:一副痛苦不堪、颓丧无力的样子。晚饭后,当我起身告辞时,他挽留我,向我表示不愿一个人待着……在我同贝多芬的全部交往中,我未见到过有哪一天能同11月里这致命的一天相比拟的。他的心灵受到打击,直到死的那一天,他都生活在这个可怕场面的阴影之下。
两年后,1824年5月7日,他在指挥 (或者不如按节目单上所说,“参与音乐会的指挥”) 时,全场向他发出一片喝彩声,他压根儿就没有听见;直到女歌手中的一位拉着他的手,让他转向观众,他才突然看见观众全体起立,挥动着帽子,拍着手。一位英国旅行者罗素1825年光景看见过他弹钢琴,说当他想轻柔地弹奏时,琴键没有响声,在这静寂之中看着他脸部的激动表情和那抽搐的手指,真令人伤感。
贝多芬最重要的作品,大多诞生在他失聪之后。与其说这是个奇迹,不如说是远离人群的他,在与大自然的相处中,听到了来自自己内心的声音,他的心灵才是他自己的上帝。贝多芬这样写过:“世界上没有人如我一样喜爱田野……我喜爱一棵树超过喜爱一个人……在树林里,我快乐无比,每一棵树都向我传递着你的话语。上帝,太美妙了,在这些树林里,在这些山丘上,如此的寂静,它在为你效劳。”这个理应在忧患命运的悲剧中消沉的人,却在以他的爱歌颂欢乐。
1824年5月7日,《第九交响乐·欢乐颂》 在维也纳首演,引起全场如暴动般的热烈反响,如醉如狂的观众泪流满面,当贝多芬出场时,掌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贝多芬激动得晕了过去……
他走的时候,风狂雪骤,电闪雷鸣
1827年3月26日,是个暴风雪席卷的日子,伴随着电闪雷鸣,贝多芬离开人世,享年57岁。他的一生,心灵在音乐的王国自由驰骋,肉身却在世俗的世间饱受折磨。1810年开始失聪,1816年,他患上了严重的气管炎,1817年被诊断为肺病;1820年,他又得了急性关节炎;1821年是黄疸病,1823年又有结膜炎……在他死后,医生们第一次剖开了他的腹部,才发现他还受着肝硬化的折磨。
贝多芬离开人世后几天,世界各地的仰慕者齐集维也纳,瞻仰遗容。他们中间有一位犹太音乐家菲丁南德·希勒尔。他剪下了贝多芬的一撮头发,以作纪念。一个多世纪后,基于对这撮头发非破坏性的检测研究,维也纳医学院法医学主任克里斯汀那·赖特尔在2007年发表观点称,贝多芬的内科医生,可能在一个不恰当的疗法中,给贝多芬施用了过量的铅,导致了作曲家死亡———由于肝硬化的缘故,贝多芬腹部积水,医生采用的方法是腹部穿刺,每次穿刺治疗都会从腹部抽出大量积水,然后用膏药封住伤口。当时这种膏药含有铅的成分,对健康的人当然无碍,但对于肝脏严重损坏的贝多芬来说,日积月累的药膏中的铅最终导致了肝脏的衰竭。美国能源阿岗尼国家实验室的比尔·沃尔士和他领导的实验小组,也在贝多芬的骨骼碎片中检测到了大量的铅,证实了贝多芬死于铅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