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英里之外的太空中,环绕地球运行的宇宙飞船上,观测者所观测到的夜晚的地球表面,仿若一面明镜,映出太空深处的点点繁星:闪耀如银河,灯光闪闪的城市聚集区,宛如成千上万的星火,闪烁在笼罩地球的暗夜中,格外耀目。假如这位观测者能够以非常高的分辨率放大画面,他可以从这片光的海洋中挑出我的这盏灯来,或是我电脑屏幕的蓝色荧光,或是闪烁在我公寓窗前的巴黎市九万一千七百盏街灯中的一盏,甚至是街对面那家深夜仍在营业的高档美发店灯火通明的橱窗。86年前,一部20世纪文学的奠基之作——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便在这家美发店如今的店址首次发行。此刻是巴黎的午夜,我正坐在这里,写一篇以“城市之光”为主题的文章;而上海华灯已灭,晨曦将至,似眼睑渐渐睁开,清晨的阳光透过悬浮于这座城市上空的雾霾,照射开来。突然间,一段记忆再度浮现——
那是1989年,黎巴嫩内战期间,我随正规军驻扎在海拔七百多米的山上一个叫苏克埃加(Soukel-Gharb)的地方。从这个位置看去,整个贝鲁特市,更准确地说,贝鲁特市正在交战的两个城区,一览无余。在我们的左手边,西城区灯火璀璨。而在右手边,刚刚结束的轰炸所产生的云状浓烟反射着东城区的灯光。正中间是贝鲁特市的中心区,分界线由此划开,看上去如同一条黑黢黢的堑壕,一直向前延伸,直至隐没于海洋。另一晚,我走在这些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四周一片死寂,街上偶尔回荡起远处传来的炮火声。到处漆黑一片,月光是唯一的光源。走在这鬼城的街道上,我突然想到,一座真正有生命的城市,其标志便是白昼的喧哗和夜晚的灯光。好比黑夜慢慢将声过滤提纯为光。当然了,让睡眠浅的人尤为不悦的是,这点“声”成“光”的幻术是不彻底的,因为寂静深处,总有残余的声响在搅动。接着,如有魔法般,白日之光渐渐驱散了夜色,与此同时,萃取都市的喧闹之声。如从碎布拧出的水流,这喧闹之声,也随夜色淡去,而愈发喧闹。
多年以后的今天,在巴黎自家的灯光旁,我正端坐于电脑屏幕前,思忖着城市之光并不一定等同于财富——尽管这些从太空中看去像余烬般闪烁着的一簇簇灯光群,标志着繁华都市和发达世界——也象征着和平。没有灯光的城市,处于宵禁之中的城市,饱受着战争威胁,无论内战与外战。黑暗不仅仅是战乱的标志,也是过去岁月的象征——我们不是经常说黑暗的中世纪吗?——我们如此自恋于当下,将过去视作当下的对立面。从前的城市都是黯然无光的。蜡烛、火把、油灯发出微弱而平淡的光。《巴黎圣母院》中,格尔古瓦跟踪爱斯梅拉达,那些哥特式的街道“黑黢黢的,空无一人”,“充满了悲伤”。以下是狄更斯描写革命前夕巴黎圣安东尼街区的文字:
街上的路灯相距很远,是用滑轮绳子吊上去的那种粗笨的灯,入夜点灯人把它放下,点着了再扯上去,于是头上便有一点暗淡微弱的光在病恹恹地晃动,像在海上似的。
黑暗的街头充满危险与暴力,还有杀人凶手,死亡陷阱。道路照明被认为具有文明开化的作用。十九世纪,先是煤气灯,后又有了电,很快,城市借助人工照明而灯火辉煌。这一切,令那个世纪的小说家们惊叹不已。的确,现代小说是与道路照明同时出现的。你其实可以说,小说本身就是一类特殊的公共照明。用以照明的,煤气火焰也好,灯泡也罢,小说将其光束聚焦于人生百态。在巴黎,为数众多的林荫大道,为这类夜间探寻提供了完美的背景,而小说又反映了这一变化轨迹。正如红移现象标志着宇宙的扩张与膨胀,城市照明的普及恰好与历史上的启蒙运动同步。于是,我们将关乎人类进步的哲学命名为启蒙哲学。
城市之光,令人心安,它代表着和平与丰饶,今日的荣耀和明日的希望。这就是城市之光的全部内涵。是吗?说实话,我可不认同这种看法——
首先,假如我是一只鸟,我就不会这么看。此刻,我借着灯光,在荧蓝色的电脑屏幕上打出这些文字时,迁徙的鸟群正从它们的冬季栖息地,一路向北飞往北极海岸。巴黎的绚烂灯火使鸟群脱离航道,迷失方向,由于大大偏离了一贯的路线,力竭而亡。乌鸫受巴黎市九万一千七百盏街灯的迷惑,三更半夜在卢森堡公园里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以为天已破晓。海鸥不可思议地绕着埃菲尔铁塔的柱形光束盘旋,直至黎明,它们才终于摆脱这致命的诱惑。
再则,倘若推开窗户,仰望夜空,想象遥远的太空中,观测者正俯瞰着我们如钻石般闪耀的都市,我却看不见夜空中的星光。生活在流金溢彩的幻境中,我们这些都市中人都变成了短视的动物,惧怕黑夜,失去了通往宇宙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