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在中国诗坛炸出了一朵充满骨感的蘑菇云,于是乎脑瘫诗人余秀华抛物线般地落在了世人眼前。人们惊艳于余秀华的天才和诗歌的“质朴滚烫、直击人心”,更是愕然于诗人阎王老子都不怕的“任性”。同样是“任性”,300多年前,在地球的第三级,有这么一位诗人,直到今天,不同文化背景、教育水平、社会阶层的人们,仍在从各自的视野勾勒出心目中的“他”: “雪域高原最神秘的诗人”,“最多情的佛陀弟子”、“离经叛道的情僧”、 或“悲剧性的历史人物”等等。拥有这些不同凡响Logo的,正是仓央加措,这位令人魂牵梦绕的17世纪袈裟诗人。仓央加措或许不会想到,当年的“任性”竟然被4G时代的现代人无尽地想象、重构和消费。
对于仓央加措的诗歌当前国内主要存在三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他的诗歌承载着宗教修行的内涵,如诗中提到的“玛吉阿妈“是他禅定观想中的本尊化现,自然其诗歌就应该归入道歌的范畴;另一种观点认为“玛吉阿妈“指代他的情人,通看其诗歌,其实就是“男欢女爱”的情诗集,一部艳史集,一些”有想法“的读者甚至跑到玛吉阿妈餐厅“守株待兔”;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仓诗中的“情人”、“老狗”、“母老虎”等都有所指,因此仓诗是“深蕴政治斗争史实的抒情作品”。
作为诗人仓央加措钻石级粉丝,姑且称为“仓粉“吧,“任性”可能是我最能形容他的词汇。不过此“任性”乃随任人性、随顺人性之意,而非网络热语随任性情、随心所欲的彼“任性”。在我眼中,仓央加措是一个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浪漫主义诗人,一个为人民讴歌的大美诗人。
一、他“离经叛道”,人民对他不离不弃
这个现象一直困扰着我,作为一个几乎全民信教、深受佛教价值观影响的民族,对于这样一位另类,甚至被废黜的达赖喇嘛,人们不仅没有避之不及的惶恐,反而是心驰神往的欢喜,而谜底似乎始终在仓诗中若隐若现。
且看这两首诗:“观想上师的面庞,却久久不曾示现;宝贝情人的娇容,竟变得栩栩如生。”“别说仓央加措,溜去会那情人;如同你所渴望,他也有此需求”。这两首诗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仓央加措首先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然后才是人们所希望成为的那个“正襟危坐在布达拉宫法座上的神王”。敢于向神权统治、宗教专制的社会,以道歌的形式善巧地说一声“不”,这个”不“那么的掷地有声,那么的充满血性,既叫人哑然失笑,又令人拍案叫绝,其精准、犀利、任性的人本主义情怀可见一斑!
由于众所周知的政治历史原因,他不得不长期在”基层“生活,这也为他成为一个了解底层人民疾苦,拥有丰富生活经验的出色诗人奠定了良好的社会基础,人民成为了诗人仓央加措进行文艺创作的源头活水,于是他的诗歌关乎爱情、亲情、友情,关乎社会、政治、佛法、婚姻、道德、伦理,他为人民抒写、他为人民抒情、他为人民抒怀,他为人民代言。
二、谈谈情,说说爱,再看仓诗的爱情诠释
4G时代,人们的情感温度似乎爆棚,各种赤裸裸的描写、俗不可耐的歇斯底里,奇葩式的表白随处可见。一首首类似“要死也要死在你怀里”、“死了都要爱“之类“找死型”情歌一览无余地暴露了部分现代人对于爱情诠释从形式到内容的枯竭,焦躁、偏执,以及缺乏安全感造成的极度占有欲回荡在雾霾的空气中,没有一丝美感,一丝温暖,一丝浪漫。如海子、余秀华般的纯粹诗人,难能可贵。穿越回300多年, 在各种混沌、纠结的环境中袈裟诗人仓央加措建构了灵动、多维、厚实、温存的浪漫。不过,他浪漫决不煽情,大美决不唯美。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明月;未生娘娇美容颜,栩栩出现在眼前”。“未生娘”这个词是于道泉先生创造性的经典翻译,它娓娓道出了高原男人对于爱人的最高情感表述。常常听到父亲喊过世的母亲“阿妈啦”,这种表达接近于汉文化中对妻子“孩子他妈”的称谓,只是更显优雅、从容。无疑,仓央加措是少有的,能用亲情温度标识爱情刻度的精致的浪漫主义者。
“拉萨人口稠密,琼结人品俱佳;我所喜爱之人,就在琼结人家”提出了人品第一的爱情择偶观,这种貌似老土的择偶观,在当今社会尤其难能可贵,犹如一阵带着霜露的春风清朗地刮进现代人重重“雾霾“下的情感世界,不炫富、不拜金,也不挥舞道德的大棒,而是在自在中时尚地传承文明。
“官家富贵千金,瞧其相貌品相;如同高高桃枝,果实熟透可人“。“屌丝逆袭”的故事只能发生在今天这个4G时代,在那个时代,屌丝要想攀上人家官二代的高枝,那只能穿越了。它告诉我们那个时代颠扑不破的真理:不是每个苹果都可以砸到牛顿头上,更何况树上结的是桃子!
“你这大胡子老狗,脑子比人还聪明;别说我傍晚溜去,别说我拂晓归来”。偷偷去会爱人,却顺带把看门老狗任性地调侃了一番,要知道青藏高原的人民往往把家里的狗也当成家庭成员来对待,诗中诗人赋予了老狗以人的生动与尊严。整首诗貌似怪诞、无厘头,实则诙谐、温暖。诗人借此诗,巧妙地彰显了众生平等、守望尊严的朴素价值观,浓厚的人文关怀成为了整首诗最靓丽的注脚。
在旧西藏这样一个只尊神权,没有人权的社会,仓央加措既高高在上,又植根民间。在一些人看来,仓央加措”大逆不道“,可对大多数底层人民而言,他就是他们中普通的一员,“任性”让带着“神王”光环的诗人仓央加措成为了他们不二的代言人,人们总是可以在仓诗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而今天我们也从仓诗中依稀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三、除了爱情,仓诗还有什么
“帽子戴上头,发辫甩脑后;道一声慢走,回一句留步;诉一句难舍,留一声再会”,这首仓诗仿佛让人穿越到了1928年诗人徐志摩作别母校时的万千离愁: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每次诵读这首仓诗,眼前总是很自然地出现青年徐志摩挥别剑桥时一幅幅流动的画面。而不知何故,《再别康桥》又总能把我拉回袈裟诗人仓央加措送别友人时的惆怅、不舍和无奈。或许两位诗人一定都深谙诗的生命在于内在音节的道理吧,不然两首穿越时空、跨越文化的诗,怎能做到如音乐般如此地充满韵律美和意境美呢?不知是谁说过:文明积累到一定的厚度,是相通的。
“在那西山顶上,腾起滚滚云朵;那是心中母亲,煨桑为我饯行。”正如我思念故母卓嘎,仓央加措也想他的母亲阿妈次旦拉姆了吧。1697年(藏历火兔年),年仅14岁的仓央嘉措被选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随后他不得不离乡背井前往拉萨。离别的那一天,他一定不止一次地回首。渐行渐远,再一回首,竟发现母亲点燃的袅袅桑烟正是那簇挂在西山顶上的故乡云朵。
“褐黄袈裟披身,就尊上师膜拜;上游金色黄鸭,也能普渡众生”、“念顺几句经文,就当修持三学;那么飞禽鹦鹉,也能转动法轮”。这两首仓诗到今天也具有很深刻的社会意义。 佛教作为一种文化自觉,应当主动投身于中华文明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历史洪流之中。当务之急,佛教应当与时俱进,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贴近现实生活,担负起化导世俗的责任。可是,当今社会,佛教庸俗化甚至低俗化的现象也是屡见不鲜,更有一些假活佛、假僧人打着活佛的旗号骗人、骗财、骗色,触犯了国家法律,侵害了公民权益,也违反了佛教的教义,危害了佛教的形象。佛祖释迦牟尼曾说:毁我教者乃穿我衣人。一位信仰佛教的朋友告诉我他不是见到穿袈裟的就拜,我猜这种“依法不依人”的修佛态度可能正是仓央加措此诗的真正用意之所在吧。
“神像金铜塑,佛尊泥土胎;颤颤供一庙,微微何以堪”。这首诗似有所指,但又闪烁其词。让我们回到十七世纪末,当时蒙古汗王拉藏汗同与第斯•桑杰嘉措为首的西藏地方势力的政治博弈最终以前者的胜利宣告结束。随后拉藏汗奏报康熙皇帝废黜仓央加措而立益西加措为第六世达赖喇嘛。因此,这首诗中的金佛毫无疑问指代的是蒙古统治阶级推举的益西加措,泥佛则是指称仓央加措自己。一座寺庙只能有一尊主供佛,一山不能容二虎,仓央加措300多年前的一声叹息,今天我们清晰地听到了!
类似非爱情主题的“任性”诗还不少,篇幅有限,点到为止。
四、仿作?佳作?
当前一些人对仓诗任性模仿、任性抄袭,甚至任性误读,诸如:《见与不见》、《问佛》、《十诫诗》等仿作更是成为佳作。一些朋友问我看到这种现象“你这个仓粉还能hold得住吗?”的确,这些诗基本都不是仓央加措本人作品,有些完全是杜撰,但无伤大雅。即便明知是仿作,还有那么多人喜欢,愿意把它当成仓诗,这就反映出了一种价值认同的文化现象。仔细品读这些仿作,的确富含仓诗“任性”的“重口味”:博爱、平等、自由。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仓央加措,对仓央加措任何任性的解读,我想“任性的”他总归不会有丝毫不快吧?其实,同仓央加措相伴的日子,任性一回又何妨呢?
作者:罗旦(西藏大学兼职教授、藏学博士)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