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强好像是第一个在国内公开声称“艺术可以乱搞”的大牌艺术家。这句话也没有起到什么掷地有声的效果,因为当时国内的当代艺术已经搞得很乱了。蔡国强顶着“金狮奖”之类的头衔回国,一面以“展览艺术家”的身份在各种美术馆做一些不无教学示范性质的大型展览项目,一面以“国际著名艺术家”的身份为各种官方活动做一些粉饰太平的大型烟花晚会。这两种角色看起来是如此格格不入,蔡国强却都干得有声有色,其隐忍与变通能力自不待言,肯定不是“乱搞”所能做到的。后者为他赢得公共知名度的同时,也为他的展览和作品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大众粉丝,这在那个大家还拉不下脸来与“体制”合作的年月,是会让同行羡慕嫉妒恨的。大家都在“乱搞”,为什么蔡国强就能搞得这么大、这么招人待见?何况还有那么多不认为自己在“乱搞”的艺术家同行。
如果当代艺术天生具有互不买账的传统,那么“可以乱搞”显然不是蔡国强对同行们的耳提面命,而是对当时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他“乱搞”的广大人民群众的艺术启蒙,同时也顺便堵住了那些唯恐不深刻的批评家的嘴,让他们自觉地绕过“乱搞”的低级话题,直奔过度阐释而去。因此,对于展览的参观者、尤其是现场表演的观众来说,所有的吐槽都会显得不合时宜或者自讨没趣。你只需要依据他为作品所给出的简单主题,或赞叹、或欢呼、或尖叫、或仰望、或雀跃、或惊恐,配合肢体动作,发出相应的象声词即可。然后第二天,读一读大众媒体异口同声的美誉之辞,欣赏一下那些因为现场视角问题而没有看到的画面,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就算是完成了一次难忘的艺术之旅。既凑了热闹,又有仪式感,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参与感。当代艺术家除了蔡国强,还有谁能够给一个城市里爱好艺术的人们不时带来这种狂欢的氛围?
至于蔡国强那些与官方合作的烟花项目,本身就是基于全民联欢的前提而制作的,往火树银花、鱼龙狂舞的节庆传统中加入一点艺术调料,在晚会高潮时炸向夜空,于是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们一片惊呼,如果配合央视主持人慷慨激昂的解说,谁都会相信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在蔡国强的烟花绽放之中,一次又一次得到了证实。“今夜无眠”、“在希望的田野上”、“美酒飘香歌声飞”、“难忘今宵”、“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北京欢迎你”、“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凡是身处其间的国人,怎能不热血沸腾,如醉如痴。当代艺术家除了蔡国强,还有谁能够受此恩荣,为民众带来不由分说的快乐的同时,顺便又为国争光,还能全身而退,回归艺术家的本行?
这一次,蔡国强为上海带来了《九级浪》。时过境迁,当年为他举办个展的上海美术馆已不复存在,它以传统与当代、或者过去与当代、或者非当代与当代的区别,分成了“中华艺术宫”和“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两个一般人称为“中国馆”和“大烟囱”的官方美术馆,分立于黄浦江两岸。“大烟囱”给了蔡国强更大的空间和更多的时间,蔡国强也给出了更大的主题——环保。一个多么俗套,又多么合适的主题!俗套得只有蔡国强才想得出,合适得只有蔡国强才做得出。同时,也只有这样的主题和这样的艺术家,才能在当下上海的公共场合实施带有炸药和焰火的表演。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用国人的处事标准来说,蔡国强和他的团队早已成熟。美术馆做美术馆的工作,团队做团队的工作,蔡国强做蔡国强的工作,然后合起来做通方方面面的工作,于是万事俱备,演出开始了。
当然,现在的观众不像以前那么好伺候了,“乱搞”从来不是借口,今天更不能拿来说事儿。只要有一个槽点是突破底线的,只要有一个人先看出来并吐槽,很快就能通过各种自媒体而尽人皆知。对“环保”而言,最大的“炸点”就是“不环保”。炸药本来就是环保的死敌,却是蔡国强独门绝技,如果不能炸一炸,那这个展览就太不蔡国强了。室内的爆炸,由于参观者都是兴致勃勃来见证奇迹的,所以附带吸收点粉尘也心甘情愿,只要不伤人就好。室外的焰火就要顾及那些不明就里或不热爱艺术的普通老百姓的承受力。果然,在《白天烟火》项目实施的第二天,“大烟囱”就发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声明,称活动得到了市公安局、消防局等部门的批准,所有材料均符合环保标准,以食用色素、食品粉、染织色料等无毒成分构成。同时指出这个活动的目的“旨在以炫目而忧伤的焰火直面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引起更多人对环保的关注”,并且还预告了一个有“众多环保领域学者”出席的“生态人文主题论坛”,欢迎大家来参与。于是因受到粉尘和异味影响而向公安和消防部门投诉的附近居民在第二天就明白了,原来他们昨天看到的是一场关于环境保护的“炫目而忧伤”的艺术表演,其目的就是引起他们的“关注”,如果他们还不能理解,那么请去展览现场,“众多环保领域学者”会向他们解释这场表演是“直面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就这样,最为悖论也最危险的一个槽点被预埋的炸药清除了,所有的负面吐槽便不再具有杀伤力,剩下的就是现场的各种图片在“朋友圈”里没完没了地刷屏,以及口径相同、只是加了一些一线记者们各种赞叹语气的现场报道。
之所以说对蔡国强的展览和作品无需吐槽,是因为他所预设的主题和表现形式十分浅显明了,这也是他的一贯作风。往浅了吐,显得人云亦云;往深里吐,显得自作多情。最好是什么也别说,就看看热闹。命名这次展览的作品《九级浪》,破旧木船上的99只濒死动物;《撞墙》的99匹惊慌失措的狼;原本表现野生动物饮水的《遗产》因不能实施而改为《静墨》。这样的作品加上“环保”的主题都显得累赘,就像某人画了一幅雪景图,偏偏要取名《冬之景物》一样。还有现场爆炸的作品《没有我们的外滩》、《春夏秋冬》,那么直截了当,以至于错过爆炸现场的人都不知道除了“环保”还能看什么。蔡国强本人对《春夏秋冬》创作过程的自述也是那么直接:炸《春》的时候小心翼翼,怕炸坏了;炸《夏》的时候用烟火体现炎热感;炸《秋》的时候潇洒自如;炸《冬》的时候很收敛,为了表现萧瑟感。其实,蔡国强的每一个作品都像他所取的名称一样实诚。成名作《草船借箭》真的就是一艘插满箭镞的木船。最为直白的莫过于在巴黎做的《一夜情》:先用烟花打出英文一夜情的字样,接着50对不同国籍不同种族的恋人在塞纳河的游轮上伴着徐徐打出的焰火做爱。
如果说当代艺术很大程度上有着故弄玄虚的因素,或者说,如果不在作品里附加一些模糊的意味,就不能引起评论家的兴趣和民众的关注,还有可能暴露自己的智商,那么蔡国强的作品就显得过于单纯了,甚至可以说是简单粗暴,除了耳目刺激,几乎没有给观众留下一点“脑补”的空间。蔡国强偶尔也会戏弄一下艺术史,但也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只是“以‘调情’的方式触碰禁忌”,比如《威尼斯收租院》、比如他收藏并展出马克西莫夫的作品,解构、反讽之类的手段,他要么不懂,要么不敢。陈丹青把蔡国强的成功归结于“农民”的智慧与执着,以及西方艺术圈对这种自外于艺术史体系的“业余感”的认同,并且在文章中把蔡国强描述成一个质朴的人。这个说法很有见地,只是“农民智慧”与“业余感”之间很有可能并非简单的直线逻辑,也许是“否定之否定”的结果。轻视“农民智慧”所带来的后果,我们是深有体会的。而质朴的人更加明白,所有附着在艺术上的文化符号都是表面文章,甚至包括艺术本身都只是“乱搞”的由头,他们也更清楚所有“业余”者最质朴的欲求。质朴的人一旦玩嗨了,绝大多数人也早就跟着手舞足蹈了。
有人说蔡国强的作品是“宏大叙事”,这也是一种误读。蔡国强的作品越做越大,但几乎都不叙事,或者不会叙事。就像这次展览最引人瞩目的开幕焰火,起名叫《无题》,却又煞有介事地分成“挽歌”、“追忆”、“慰藉”三幕,并且一再强调主题是“伤感”的。蔡国强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这样的剧本提纲显然是不及格的,硬着头皮演下去,也只能是“乡村爱情”的套路:黑色烟雾和绿色“荒草”象征悲怆的“挽歌”;斑斓的颜色象征对往事的“追忆”;浓郁的黄色和花朵造型象征温暖的“慰藉”。如此浅显的表现手法,连张艺谋现在都不这么玩了,何况是一贯以先锋另类自居的当代艺术家。好在这些色彩艳丽、造型各异的烟火在白天的黄浦江上绽放,本身就是难得一见的奇景,短短八分钟,除了惊呼和拍照,谁也顾不得细想,结束后照例是一通喝彩。张艺谋必须改弦易辙,才能“归来”,是因为有很多人在做电影,观众可以舍此就彼,用脚投票。普天下把炸药和烟花玩成艺术的只有蔡国强,在美术馆的艺术氛围中,欣赏国际级明星艺术家的现场创作,想必在将来的很长时间内对开始注重“艺术修养”的国人来说,都是充满吸引力的。因此,有批评家说他是“不作不死”,显然也言之过早,像爆炸和放焰火这种热闹而喜兴的事情,人们是不会厌倦的。一招鲜吃遍天,以蔡国强的执着,他还会越玩越大。
2002年蔡国强曾在上海美术馆的“艺术展”中有一件名为《网》的作品:一个巨大的鸟笼装着100只金丝鸟,与鸟笼相连的一根绳子另一端连着一根桅杆,桅杆上头支撑着一艘倒扣着的木船,木船上插满3000支金灿灿的箭,船身下还躲着一台可随时上网的电脑。当时并不觉上网有多危险,因为那时的网络还仅限于电脑之间的交流,只是同情那些金丝鸟,为了艺术,它们要拥挤在非常态的空间里,如果萎靡不振,就会被换掉(幸亏展览的主题不是环保)。现在人人都有“自媒体”,环境确实也在不断恶化,蔡国强当然可以用一个“环保”主题的展览来提醒“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但是可不可以不要用“炫目”的焰火来表达“忧伤”?因为你还要用同样“炫目”的焰火去表现歌舞升平。对于笼中鸟而言,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只有“忧伤”是唯一真实而不能被消费的感受。不要把喜欢自己作品的人视作“脑残粉”,这或许应该是艺术家最后的底线。
(作者系龙美术馆执行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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