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自古以来,朝鲜与中国交流密切,有着很深的文化交融,因此也决定了中朝两国的特殊关系。虽然朝鲜在明清时期都是宗藩附属国,但对待两朝的态度天差地别?原因之一是清朝用武力的方式征服朝鲜,而明朝是以和平、平等的方式欢迎各国主动与明朝建立宗藩关系。从历史中可见,当代构建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国际关系,必须坚持各国相互尊重、平等相待,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以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
18世纪的朝鲜人,他们脑海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又是如何认识和定义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从汉城到燕京》是一本罕见的以朝鲜“他者”视角书写而成的大众历史读物,通过25幅珍贵插图和朝鲜使者的日记,讲诉时代冲击下的东亚故事。现经授权,摘编分享导言及部分章节,看朝鲜燕行使如何阅读中国?
《从汉城到燕京》,吴政纬著,责编李頔,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定价49元
【导言摘编】
朝鲜所绘天下图为何是一张“圆形地图”?
试着端详两张由朝鲜人绘制的地图(图1、图2),我们可能较熟悉图1。乍看之下,朝鲜人笔下的中国,大体符合实情,不论是沿岸的轮廓,或是重要河川如黄河、长江的相对位置。当然,我们能轻而易举地指出失真的部分:河川与陆地的比例失衡,中国大陆东部与西部的比例尺不一致。
图 1 朝鲜所绘中国地图,现藏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出版社供)
然而,“真实”与否不是衡量该图的唯一标准,其中巧妙处甚多,值得一一申述。首先,朝鲜半岛的大小显然与现实不符,放大不少。其次,此图应作于清代,从图右下侧有“台湾府”,右上有“宁古塔”“沈阳”即可知之。其三,画者知道中国之外另有天地,左上角列有“荷兰国”“大西洋”“小西洋”,左下角注明“暹罗国”“占城”,透露来自域外的消息。不过绘者显然是以中国为中心,于是勉强将中国之外的地理知识,紧缩一隅,聊备一格。在我眼中,它所呈现的是层累叠加的中国历史,而且明显是以朝鲜为中心出发的世界观。
目光移至图2“天下总(揔)图”,此类型的图又被称为“天下图”,在17、18 世纪的朝鲜极其流行。目前学界对此图所知不多,各有诠释。天下图吸引众多研究者注意,起因于它的不可解,这张图充斥太多未解之谜。天下图为什么是一张“圆形地图”,大陆与海洋为何是圆形的?中间的中国尚且容易理解,然而“三首国”“流鬼国”“大人国”,这些夹带着诡谲气氛与想象真实的名词,却满布纸上,引人遐想。
图 2 朝鲜所绘“天下总(揔)图”,现藏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出版社供)
如果请一位18 世纪的朝鲜人描绘世界的模样,上述两张图是最常见的答案,这都是“真实”,绝非虚构。探究朝鲜人的世界观令人着迷,图上未知的国度曾让人信以为真:中国居于天下之中,世界围绕着中国旋转。中国曾经主宰东亚区域的知识,朝鲜上下莫不服膺。我总觉得,想读懂这两幅图,首先要了解中国,才能进而掌握朝鲜的位置。
明清时代的中国曾有一套与周边国家互动的游戏规则,学术式的称呼是“朝贡册封体系”,也就是经由中国承认周边国家的政治主权,周边国家名义上向中国效忠,相互允诺所形成的国际政治关系。缘此制度,朝鲜必须履行外交义务,逐年向中国派遣使节团。朝鲜素称礼仪之邦,自号“小中华”,也就是最像中华的外邦。为了凸显自身的文化高雅,朝鲜官方拣选颇具威望的高官,以及擅长汉文诗赋的文臣,担任使节团的要职。他们穿着明朝样式的服装,走在前往中国的道路上,处处彰显汉学素养,体现东国有人的尊严。朝鲜自1392 年开国后,仿效明朝制度,科举同样使用儒学经典,是一个处处复刻明朝的国度。理解这一层,才能想见朝鲜使臣履及中国土地的喜悦与振奋:这不仅是政治上的宗主国,更是文化母国,前往中国的使行不唯是政治任务,更像是朝圣问道的实践。
这种情况在清代突遭巨变,清朝代替明朝兴起是对朝鲜最严重的打击,他们一方面咀嚼明朝灭亡的悲伤,另一方面思索何去何从。对于这些身着“大明衣冠”的朝鲜人而言,“清国是胡虏夷狄”的观念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他们认为中华文化已亡,指责清代的汉人不思念明朝。于是朝鲜使者在中国的旅程,像是寻访明朝的过往,他们凭吊逝去的文化母国,即使政治上服膺大清,内心却未曾退让一步。
【正文摘编】
朝鲜与大明相处的真实心态:又敬又防,又爱又怕
万历二年的使行是赵宪(朝鲜官员,1544-1592)的初体验,也是最后一次。不同于其他使臣,赵宪肩负着一个特殊的任务,他的职称是质正官,旧称“朝天官”,目的是向大明学习知识,准确无误地理解后,带回朝鲜。
明朝在辽东一带的防御措施其来有自,堪称国防上不可或缺的环节。有明一代,著名的外患不外乎“北虏南倭”。“倭”指的是日本,侵扰明朝东南沿海省份,后来进一步征伐朝鲜,引发万历年间的朝鲜之役。“虏”则是蒙古,肇因于元朝廷北遁后,势力北退而不散,长期笼罩明朝北边的国防线上。赵宪等人称誉备至的军事堡垒,铭刻着大明和蒙古激烈战斗的印记。值得一提的是,若干年后女真取代蒙古,成为大明的主要敌人,此时朝鲜使者的脚下之地将是大明和后金首次交锋之所。
历史的后见之明告诉我们,大明国最终败北,努尔哈赤率领着八旗铁骑在萨尔浒击败明军,辽东都司全部失守。然而,有那么一个耳熟能详的地方,在明朝灭亡之后,仍旧屹立不摇。赵宪认为此处“军用物资,质量精良,数量充足”,这里就是以山海关为中心发展出的防线。山海关素有“天下第一关”的美誉,因为地势险要,又距北京不远,乃拱卫京畿的军事重镇。
山海关素有“天下第一关”的美誉
今人或许很难由万历年间的中国直接联想到“军事强国”一词。透过赵宪的眼睛,大明对国防的重视与规划值得注意。他寓居北京时期,夜半时分仍旧听到军队操练的声音,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即使是夜晚,守城部队亦轮番训练,并顺便巡视,以防盗贼。每天早晨则固定听到炮击声,系明军日日于射击场演练火器。赵宪表示:“军队每日照常操练,没有一天懈怠,这都是为了维持士气,熟习战技。”固然巡守京师一带的军队,必是万中选一的精锐,非驻防地方的部队能比,然而这仍旧有助于理解,大明不惜巨资于国防最前线的实况,尔后在朝鲜与日军一较高下的军事主力,即是辽东军队。
分析朝鲜使者对大明军事的观察,我们不应忘记一点,尽管朝鲜与大明维持稳定的邦交,这却不代表朝鲜不提防或警戒大明的一举一动。事实上,朝鲜使者巨细靡遗地探听军事情资,如守兵人数、将领官阶,乃至防守的阵势、军资的多寡,显示出朝天之旅的目的除了学习知识,也包括国情观察。这才是与大国相处的真实心态,又敬又防,又爱又怕。
那么朝鲜人眼中的大明学术风向,又是如何?明朝初年沿袭元朝的制度,科举考试允许朝鲜派人参加,洪武四年(1371)就曾有朝鲜人高中金榜。此制度后来因国际政治的问题而取消,两国在科举的形式、场次和科目上虽有不同,但研读的经典却是相同的。值得注意的是,朝鲜与明朝共同分享学术经典的这个现象,在明朝晚期逐渐受到挑战。
宣泄愤恨与哀愁:朝鲜读书人因明朝灭亡而放弃科举当官
朝鲜读书人对大明怀抱期待,“愿见中华”之心促使他们参与前往北京的使行团。他们认为前往大明是朝见天朝,相形之下,清代朝鲜人不再使用朝天一词,即使偶一为之,意义也全然不同。简而言之,“燕行”取代“朝天”,燕是北京的古称,前往北京,“燕行”的意涵与“朝天”可谓天壤之别。
十八世纪描绘朝鲜出使北京旅程的《燕行图》
1637年,朝鲜臣服大清,与大明断交,此后按例向大清朝廷派遣使节团。尽管制度延续,朝鲜满足了清朝的要求,然而在政治制度的表象下,清朝无法控制朝鲜读书人的内心世界。我们应该注意朝鲜配合清朝的一面,也要思考他们拒绝妥协的一面,两者相互矛盾,却相生共存。
自1644年明朝灭亡后,朝鲜读书人有的放弃科举当官,自闭于家门;有的逃入深山,自绝于尘世,悼念此剧变。今人可能难以理解这些举动的意义及影响,试想一位准备国家考试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读书人,因为“外国”的政治变动放弃一切,并愿意以这样的“姿态”度过余生,这是多么深刻的生命抉择。当代少有人以自己的人生为代价,做出如此张力十足的“表态”。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时代,朝鲜读书人通过今日难以理解的举止,宣泄他们的愤恨与哀愁。
朝鲜读书人为“明”守节、自弃终身的故事,听来或许令人诧异。郑栻(1683—1746)出生时,距明朝灭亡已有四十年,但他厌恨清朝,墓碑上只愿刻“大明处士郑公之墓”,即使他去世时距明亡已一百零二年。我总觉得,明朝灭亡后,才真正在朝鲜存在。不论愿意与否,担任使者是政治任命,是外交礼仪,是务必恪守遵行的任务。在这些使节心目中,一切已然不同,明明路是同一条,心理状态却已迥然有别。这就是从朝天到燕行,朝鲜使者去的是北京,不再是天朝。
文化上效仿中华:朝鲜官服为大明衣冠,象征更高阶的文明
朝鲜在制度上学习大明,文化上仿效中华,仔细端详他们的穿着便一目了然。朝鲜官服的衣制一如明制,可以说是标准的“大明衣冠”。朝鲜读书人对此的自豪溢于言表,衣着打扮不仅是物质性的存在,同时也承载了一套文化。按大明的礼仪应对进退,同时搭配这身衣裳,才得以匹配“小中华”的称誉。因此,清代《燕行录》频繁地记录各色人物的穿着,仔细到几近烦琐的程度,这必须考虑到朝鲜人借此凸显自身“有文化”的心态。
明朝灭亡之后,朝鲜使者身上的大明衣冠,像是中国一道少有的风景,别具意义。清人入主中原后,改正朔,易服色,中国人的穿着、发式不再沿用明朝制度。仰慕明朝、敌视清朝的朝鲜人,身穿大明衣冠,履及辽东的贡道,步入北京的宫阙,不啻历史安排的巨大讽刺。在中国的土地上,思念明朝的人来自朝鲜,他们是最能表彰中华的外邦人。
朝鲜画家韩廷来所画任迈(1711-1779)肖像,其头上的“幅巾”“网巾”,这种穿戴方式源自明朝
1645年,清人入关的第二年,朝鲜派出使节团前往北京,正使是朝鲜仁祖的儿子李㴭(1622—1658),书状官是成以性(1599—1664)。这时统领大陆南方的大明势力仍存,鼎革尚未结束,南北对抗仍持续不断。大清朝廷于1644年颁行剃发令,并申斥务必穿着本朝衣冠,后因阻力过大而收回成命。这种情况很快改变,清廷为贯彻剃发令,不顾百姓起义抗争,全力镇压,不再复见坚持穿着旧衣冠的人。顺治十三年(1656),李㴭再次出使中国,某次刚离开紫禁城,使节因为参与朝参,必须穿着正式的朝服,同样是大明衣冠。李㴭注意到,市街上的平民百姓看到朝鲜人经过,发现他们穿的居然是明朝衣冠,有的人甚至落泪。根据李㴭的经验,“华人见东方衣冠,无不含泪,其情甚戚,相对惨怜”。在李㴭的时代,中国百姓每见朝鲜贡使的服饰,无不动容落泪。
朝鲜士人自然是鄙夷清朝官服的,朝鲜正祖(1752—1800)曾明白表示:“夷狄乱夏,四海腥膻,中土衣冠之伦,尽入于禽兽之域。”意思是:女真人祸乱中国,导致中国大陆由文明转为野蛮,中华服饰的制度全都消失,国人成为野蛮人的样子。朝鲜正祖的话听来大义凛然,痛斥中原陆沉,这是朝鲜士人的共识,明代服饰象征更高阶的文明,然而意在言外的是,这已成为朝鲜独有的文化特权。
在姜浩溥(朝鲜读书人,1690-1778)眼中,剃发“胡服”就是野蛮人,同时也是不思念明朝的人,因此不愿深交。不仅如此,初入境大清时,姜浩薄甚至不愿意看上女真人一眼,并拒绝食用源自大清的食物。朝鲜使节团时常在沿路搭起火架,就地取材,做成简易的餐点。姜浩薄自称,在看过女真人的容貌之后,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盘旋心头。傍晚用餐时,他发现烹饪使用的猪肉虽然是随行的朝鲜人调理,但来源是当地买来的,是“胡人之物”,于是嫌其污秽而不愿意食用。
朝鲜的官服一律遵照明朝的旧制,图为1883年朝鲜派往美国的招聘使合影
对清朝从鄙视到直视:只要利于百姓,都将尽力模仿吸收
朝鲜使者基于“清朝灭亡的隐喻”,以及思念明朝的种种情绪,对清代中国的观察大多较为负面,这是理解赴京使行的重要面向,却不是燕行的全部。相形之下,使行团中容易被忽视的马头、译官和商贾,却设有太多意识形态的包袱。根据朴趾源(朝鲜燕行使,1737-1805)和洪大容(朝鲜燕行使,1731-1783)的见闻,这些人熟知中国情事,年年往来北京,并操持使行贸易。其中如朝鲜民人得龙,自十四岁开始赴燕, 1780年时已逾四十年,是燕行使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得龙与清朝百姓交好,被礼称一句“老爷”,但在朝鲜使者眼中,他只是马头,是个下人。得龙等马头和译官,与清朝商人、官员称兄道弟,原因在于赴燕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实践人文学术的政治使命。
朴趾源的独到之处,在于他注意到两股人群的流动,提醒读者密切注意“中国”的矛盾与复杂。研究中朝关系的学者,莫不称誉朴趾源的《热河日记》,原因是他不仅能够运用细腻生动的笔触描绘中国的人文风景,同时巧妙地提出质疑:这样是正确的吗?朴趾源深知朝鲜士夫思明仇清,但他强调:“为天下者,苟利于民而厚于国,虽其法之或出于夷狄,固将取而则之。”他对待清朝的态度也有所不同,即使《热河日记》开篇仍用崇祯纪年,申明朝鲜读书人能够独守明朝制度,保存“中国”于鸭水之东。他也愿意承认:“万方共尊一帝,天地是大清,日月是乾隆。”或云:“今清之御字才四世,而莫不文武寿考,升平百年,四海宁谧,此汉、唐之所无也。”他将清朝视为中华正统,且推崇备至。
朴趾源的《热河日记》
从鄙视到直视,“中国”在朴趾源的世代应时而出,重新被发现。朴趾源主张向清朝学习,只要有利于百姓,即使取法的对象是众所轻视的女真人,他也将尽力模仿吸收。必须指出的是,18世纪大量中国货物充斥朝鲜,是一个必须慎重考虑的因素。朝鲜热衷唐物,价格低廉只是原因之一,质量上乘的书画金石、日用器物,乃至任迈桌上的眼镜,在揭示朝鲜习用“中国制造”是因为无可取代。挟带着大量的书籍、布匹,清朝俨然是一个文化和商业兼具的贸易大国,向朝鲜强力输出“中国”。朴趾源对中国的改观,进而提倡学习中国,从汉城到北京,沿路物质照映出的光景,是挑战思明的最强冲击。
(袁琭璐摘编自第三至第五章)
【作者简介】
吴政纬,台湾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生,研究领域为明清史、中国近代史、中朝关系史。著有《眷眷明朝:朝鲜士人的中国论述与文化心态(1600—1800)》(2015),期刊论文《“朝鲜”如何进入明清史家的视界》《论朝鲜清心丸的流行与清代辽东社会》等。
【目录】
《从汉城到燕京:朝鲜使者眼中的东亚世界(1592—1780)》目录
编辑:袁琭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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