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希勒的新作《叙事经济学》，中信出版社2020年4月出版

“520”在中国的网络文化里是如何变成情人节的？“双11”为何从原来的光棍节变成现在的购物节？大萧条后是罗斯福新政刺激了经济复苏还是起到了信心提升？是成功的叙事还是政策在影响经济？在谐音“我爱你”的5月20日晚，上海高级金融学院副院长、希勒弟子朱宁教授，从解读“520”为何也是消费回补的大好机会，谈起了一个严肃的学术话题——叙事经济，继而引出其耶鲁大学博士导师、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耶鲁大学教授罗伯特·希勒（Robert Shiller）的新著《叙事经济学》。作为闻名全球的美国行为金融学领军人物，完成这样一本剖析“故事”对于经济推动的巨大力量的著作，是希勒十多年来的心愿：病毒般传播的流行叙事到底是经济繁荣导致的结果，还是激发群体情绪、推动市场行情的原始动力？

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耶鲁大学教授罗伯特·希勒（Robert Shiller）

以比特币为例，叙事影响经济行为，虽有感染力但未必是真相

罗马著名的哲学家皇帝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中说：我们听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观点，不是事实。我们看见的一切都是一个视角，不是真相。在真实世界、人类行为、叙事逻辑的相互影响中，是怎样的情绪密码和价值诉求，在推动商业社会的运行？当前又是什么力量导致经济时而繁荣时而停滞？希勒认为，叙事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行为经济学领域颇有建树的朱宁进一步解释，“叙事”不止于故事或者讲述，某种程度上，它是在解释或说明一个社会、一个时期的重要公共信念，它会像无法从脑海中摆脱的歌曲一样，引出人们的想法和情绪，并潜移默化或者直接影响每个人的经济行为。诸如对市场下跌的恐慌、对未来经济增长的信心、对技术替代的批判以及投资的情绪波动等。“叙事经济学”可以说是行为经济学的扩展和深化，也是对人类行为的再理解。

“叙事对于比特币和其他加密货币的普及非常重要。”朱宁以比特币的成功为例，部分原因在于它助长了一种无政府主义的论调。它助长了一种说法，即年轻人创建了一个政府无法触及的金融机构。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叙事。尽管这并不能证明比特币的核心理念是正确的，但它给人们带来了与“病毒视频”一样的乐趣和刺激。在希勒看来，人们并非简单地喜欢好记的或者漂亮的话，而是喜欢深层次的故事，它之所以能够广泛传播，一定是触动了人们最原始的情感本能，而不一定是故事简单的真相。比如“房价只会涨”就是一个爆炸性错误叙事的例子，“比特币的崛起会挑战法定货币的垄断地位”则是一种有争议的叙事。

朱宁在中兴读书会上在线解读《叙事经济学》

打破西方经济学一般的“理性人假设”，融合多学科研究的希勒希望能在更广泛的空间中寻求叙事之于经济的启示，开启“关于经济变化的新理论”。因此，很多人会说《叙事经济学》更像一本社会学或者是传媒学的著作，但在朱宁眼里，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于你如何看待希勒心目中的经济学。

罗斯福新政、疫情后的消费与储蓄，叙事影响需求、供给与风险偏好

50年前，每个经济系里面都有大量的经济史学家，而在过去50年里，经济系里的数学家越来越多，历史学家却越来越少。“事实上，历史不仅诉说了规律，也告诉了我们什么是人性。”在朱宁20年前的求学期间，希勒教授在与其半小时的“午餐论文”时间里谈天说地，常常发出以上的感慨。希勒以1920年代初期的美国为例，当时西方正经历完一次世界大战、俄国刚爆发完革命，美国人从报纸中看到战争、革命的无情，舆论讨厌那些从战争中牟取利润的掮客、企业，于是开始抵制他们的产品，商品价格开始滑落，民众进而延迟消费，于是价格继续下降，导致经济衰退。

朱宁亦举例，希勒曾在中国的高层发展论坛中做过主题演讲，他说，美国梦里包含的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应该有自己的住房。格林斯潘在担任美联储主席时一直降低购房的标准，意在鼓励每个家庭都能够买的起房子。背后正是因为这种希望能够保证“居者有其屋”的叙事环境，导致了美国房屋信贷标准的下降，进而导致了美国2007年至2008年的房地产泡沫和事后的金融危机。朱宁告诉听友，想探讨经济波动的缘由，构建叙事经济学，或许我们可以从这些历史故事中来找出蛛丝马迹。

叙事影响经济走势的一个重要之处在于它对经济中的总需求和总供给有着直接影响。当下疫情期间的新闻报道对普通民众的消费习惯及消费行为的影响有目共睹。空荡荡的餐馆，抢口罩的长队，大米面粉囤积，中药的抢购无不是一个个片面的叙事引起的。“叙事的环境会影响人们对于储蓄和消费的态度”，朱宁发现，经历疫情后，虽然现在很多的讨论是会否有报复性的消费，但最近也有建议说还应该讨论是否有报复性的储蓄。尤其是原来的很多“月光族”，突然经历了疫情，他们发现还是需要有一定积蓄的，所以非但没有进行报复性的消费，反而开始存钱了。这就说明了环境的预警会对人的心态，对如何看待消费和储蓄，对经济活动产生巨大影响。

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是最近一个时期我国经济工作的主线，如何能够给经济提供更好的产品和服务，推动高质量发展？朱宁解读，叙事对供给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回顾历史，在大萧条期间，罗斯福新政对当时的美国及世界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很多问卷调查中，企业家们认为这种新政并不只是实施了凯恩斯主义的经济学，而是这种新政的叙事导致了很多人重新投入工作，并且在工作时更加勤勉、有自豪感。如果说最开始时认为打工只是为了能挣钱养家糊口的话，在罗斯福新政后，很多人都把这种勤勉的工作和让美国逐渐从大萧条中走出来，和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从这点来说，供给不只是简单的一种增加劳动的供给，叙事在很多时候也影响到了劳动者的积极性和他们的风险偏好。

美国第32任总统罗斯福，在1930年代经济大萧条期间推行新政，从经济危机的深渊中挽救了美国

从《钓愚》《动物精神》到《叙事经济学》，经济学研究逐渐深入人性

“相较于研究成果，希勒教授特有的跨学科思维、开放式思考以及具有人文关怀意义的道德精神更为难得。”作为希勒的博士生，朱宁深感导师“谦逊、开放、好学、好奇”的研究风格是自己在学术成就外的另一番收获。让朱宁印象深刻的是，希勒教授会建议学生在听完他的宏观经济学课程之后，再去听听其他教授讲授的宏观经济学，以获得更加完整的和准确的信息；在达沃斯论坛上，希勒教授无论多忙，只要有人向他提问，他都会耐心地分享自己的想法，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也会坦诚地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思考过，所以不能给你帮助”。这样的理性、开放与发展正是希勒20多年来研究行为经济学的视角。

梳理希勒诸多著作中的思想脉络，朱宁认为其最有名的著作，时至今日仍然是在2000年发表的那本对股市和楼市有着重大影响的《非理性繁荣》。书中，希勒将整个社会或者说是整个经济活动中人类非理性的反应刻画得淋漓尽致，在其之后的一系列著作如与200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乔治·阿克洛夫合著的《钓愚》中，希勒又将市场和人性的关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投行到政客，从汽车销售到房地产中介，从烟厂到酒厂，从食品厂到制药商，从信用卡到广告，无不存在“自由的欺骗”。市场在为人们带来福利的同时，也带来了灾难。普遍存在的人性弱点、信息不对称等让我们成为“钓愚”中的受骗者。钓愚不仅让普通大众损失惨重，而且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系统性风险，导致经济崩溃。

希勒教授的著作《钓愚》《动物精神》

而在另一本《动物精神》中，希勒借用了凯恩斯非常有名的一句话，经济的波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即使经过了亿万年的进化，人类仍然没有摆脱身上根深蒂固的动物精神。动物精神导致了社会产生了“信心”的概念，人们在做重大投资决策时，必须依靠信心，因为它们“看起来是正确的”。可是整个社会的信心会因为人性的不理性，在某些时间被特别地放大，这种高度被放大的信心导致了投资活动的增加，杠杆的急剧上升和经济活动的过热。“在过去20年里，希勒教授对于行为经济学的思考在不断调整和演进，2017年正式提出‘叙事经济学’并将其发展成完整的理论框架则是一个创举。”在希勒的展望中，流行叙事对经济生活的影响应成为未来的主流研究课题与思考方式，叙事、信念、行为及后果之间的因果关系若能得到更好澄清，经济预测将可以更具逻辑、更加准确，政策措施也能在充分考虑“舆情”因素之后，有的放矢、精确实施。

亚当·斯密在写就现代经济学的奠基之作《国富论》前写过一本著名的《道德情操论》，在讨论经济运行前深入思考了人性和人的内心活动。诸如“我们是谁？我们是做什么的？我们应该怎么做？等的哲学问题早已进入经济学领域，在当下的世界经济形势下，或许更应该对“经济学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多一份思考。正如苏格拉底所言：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的无知。跨越知识与认知边界的方法，可能就是需要把自己放到更大的时间和空间尺度之上。

作者：袁琭璐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