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是水做的,它因水而生、因水而兴、因水而美、因水而名,民居文化、服饰文化、饮食文化、稻鱼文化、桑麻文化、船桥文化,说到底,都离不开一个“水”字。
五里、七里一纵浦,七里、十里一横塘,密集的水网体系之下,河道形态的不同孕育了多种市镇平面布局——由单道河流形成带形镇,由“十”字、“上”字形河流形成星形镇,由 “井”字形河流形成方形镇以及由网状或枝状河流形成团形镇。但无论布局如何变化,水巷、街巷都是江南市镇的骨架,是人们生活、交通的主要脉络,它们之间则互不干扰,共同推动经济的发展。
随着社会的发展,水陆空间的需求此消彼长,江南水系保护经受了巨大的考验。 “听父辈们说,上世纪50年代后期,他们热火朝天地把家门口的斜桥河、藕河填了。”震泽镇砥定社区党委书记周利荣说。
今年年初,苏州市震泽镇水系恢复工程全面启动,初步设计恢复斜桥河、藕河,并拓宽现有的頔塘市河。“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思考,现在我们可以肯定,江南的永续发展离不开水。等河道复挖这一天等了太久了”,昔日“填河人”的后代们,如今兴奋地投入河道复挖行动中,完成他们共同的心愿。
致力恢复古河道的不止震泽一家,在江苏,从省级层面,到苏州、无锡等多个地级市均提出了 “河网恢复”或“水域恢复”的目标。
从填埋河道建房修路,到拆房挖路为河让道,江南市镇的水系保护正迎来可喜的转折。
穿越一甲子的等候
消失的古河道重新通起来活起来
“最难忘的就是河畔船边买西瓜的时刻,河水天然冰镇,夏天满头大汗的时候咬下一口,那滋味别提有多甜。”4年前,当苏州平江历史街区内的中张家巷河西段恢复工程正式启动时,家住中张家巷的86岁老人樊耀奎向记者分享了自己的水乡记忆。
如今,老樊家门口的中张家巷河按照“河街并行”的空间格局、“精巧雅致”的景观构筑、“古朴典雅”的传统建筑、“曲径通幽”的江南水巷等要求,已得到恢复。沿河而行,河道内碧绿的河水与岸边的绿化、斑驳的石拱桥相映成趣。
对河流而言,最大的意义在于一个“活”字。中张家巷河东连护城河,西接平江河,三条河呈“工”字形,曾是苏州古城中心直通护城河的主要通道之一。作为苏州古城区最先复挖的古河道,它的贯通实现了苏州内城河与外城河的互通,“水连起来,活起来,清起来”有了现实基础。理论上,只需乘一叶轻舟,便可从内城河穿梭到外城河找寻水乡风貌,耦园、东园、相门城墙……一路风景一路歌。
中张家巷不少已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住户,都是当年填河行动的参与者或见证者。1958年,樊耀奎作为“剪刀合作社”的一员参加了填河义务劳动,挑着箩筐,去东边的内城河城墙那边运泥土,合众人之力,几个月的时间就把河给填平,丝织厂由此把厂区向南延伸。
1958年前后是苏州填河最为集中的时段之一,除了中张家巷,城中主要街道如景德路、观前街、中街路、养育巷、人民路也由填河而拓建。本世纪初,苏州市水利局河道管理处进行了一项调查。数据显示,明清时期苏州古城区河道长度为86公里,此后逐步减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被填掉河道20余条,现在古城区内河道长度为35公里。
翻开绘制于明清时期的《震泽水系图》,河道纵横,桥梁遍布,古镇西侧的砥定大街,原来大半也是頔塘市河河道的一部分。一个多世纪以前,震泽丝商就是由最宽处近20米的市河,把上好的震泽丝绸运送到上海各大洋行,再出口到世界各地,这是一条地地道道的“水上丝绸之路”。
“热闹的不仅是頔塘市河,斜桥河、藕河、禅杖浜也有大量船只纵深分流或停泊,应运而生的是河道两岸商业的繁荣。小日用商店、茶馆、饭馆、小吃摊、烟杂店、百货店等鳞次栉比。后来,政府为了防范安全隐患,就在河道两岸设置了一些水泵、水枪、龙带和其他消防器材,方言叫它们‘洋龙’。”周利荣说。
因为消灭钉螺和交通发展需要,填河改路之风盛行。
河道不断收窄、填平,犹如人体失了血脉,逐步萎缩。震泽古镇的西栅,大量的文保文控单位逐渐陷入尘封。填河虽带来经济上的发展,但流水不活,水乡特有的精魂受到折损,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遗憾之外,还有代价。苏州的水系在景观、生活之外,还有一个功能,它是城市排水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没了它,排水机制就遭到了严重破坏。1972年,连日大雨致使苏州古城被淹,这是苏州古城有记载以来第一次被淹。而水道不畅,也造成水体黑臭久治不绝等环境问题。
苏州开始反思水对于苏州的意义,人们期待重现“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的画卷。“复挖中张家巷河之后,我们还将继续合理恢复历史河道,重点研究第二直河(王天井巷)、白塔东路河、菉葭巷河、卫道观前河、钮家巷河的恢复方案;第二直河遗址(王天井巷)上严禁新的建设活动,待条件成熟时恢复;择时择机恢复其他历史河道,如第三横河(十梓街)、范庄前河等,以此再现‘三横四直’历史骨干水系格局。”苏州市资规局详细规划处相关负责人说。
壮士断腕的决心
提升群众参与度吸纳社会资金进入
导致古河道“消失”的行为,除了填埋,还有覆盖。
前些年,随着聚居人口增多,地下管网和污水处理能力未能同步跟上,导致河道发臭发黑,居民有怨言,当时“盖”成地下河也是无奈之举。慢慢地有人发现,把“明”河变成“暗”河,不仅可以“遮羞”,还可扩大开发面积,“向水要地”在城市中越来越常见。
无锡的老城区梁溪区的诸家桥浜,曾因9次清淤、又9次返黑被居民戏称为“马桶河”,是区内水质最差的黑臭浜。为什么会这样?主要原因在于这是条“断头浜”,通过一段地下管涵连接外河。
“暗涵的最大危害是污染。生活污水、垃圾杂物等一并混入,平时‘悄无声息’,一旦暴雨来袭,积存的污水便漫过滚水坝溢流入河,严重影响河道水质。”无锡梁溪区水利局局长万建农说,“另外,诸家桥浜相对宽阔的水面进入地下后,瞬间收窄为一条1.5米宽的暗涵。由于污泥堵塞、挡墙阻滞,暗涵过水有限,不仅行洪量远不及敞开的城市河道,在暴雨来袭时甚至会往路面‘顶水’,加剧内涝。”
因此,“续明河、通水系”,把地下管涵改成宽5—8米的明河,成为诸家桥浜治理的最佳选择。
由于河道填埋后的地面多已“挪作他用”,很多河道填埋后被用于居民住宅、商业和城市道路等的建设,恢复历史河道就涉及到拆迁和交通两方面的问题。因此,无论“复挖”还是“复明”,都需要壮士断腕的决心。
以中张家巷河为例,从2005年项目选址,到2020年607米河道全线通水,用了15年的时间,耗资超过2000万元。
震泽镇也注意到河道恢复的复杂性,提前谋划。“与老百姓的沟通非常重要。水系改马路,老百姓已经习惯了几十年,家家户户开心地开上了小汽车,现在又要挖路恢复河道,他们中有些人可能再次面临生产生活方向的调整,过程中可能有挑战。”震泽镇党委书记顾全说。
震泽为此想了很多办法:举行群众动员会,让居民深入了解历史上的震泽,反复征集图文资料和回忆性口述,扩大群众参与的热情;组织居民代表免费前往周边水乡古镇考察文旅产业,思考未来的方向;召开专题人代会,人大代表们集中讨论,并以67票赞成,3票弃权,1票反对通过相关决议。“我们有一个基本态度,110、119、120通道等基础保障一定保留,将来人们的生活必将更加美好。”顾全说。
在震泽的河道恢复中,还有一条与众不同的经验值得推广——吸纳社会资本进入。顾全表示,此次水系恢复工程,得到了苏州风景园林集团的资金支持,实现了双赢,这大幅削减了镇财政的压力,更有利于凝聚各方的共识。
城市更新的抓手
依托历史文脉厚度绘就江南新生活
从之前的河道恢复实践中可以看出,治理水质污染、城市内涝是最优先的着眼点。但在实际施工中,则需要水利、文物、供电、燃气、自来水、电信等多部门齐心配合。这种配合也会进一步提升河道恢复的价值。以文物部门的参与为例,专业人员的介入不仅为恢复提供更加科学的决策依据,还可以通过考证和发展,进一步深化河道的文化内涵。
如今,河道恢复的价值早已超越了水利本身。
“河道复明工作提升了周边老百姓的幸福感,他们从过去‘这一次治理肯定又是白花钱’的质疑,变为‘一定要把明河保护好’的期盼;显著地提升了土地利用价值,并促进了区域的产业升级。环境好了,一些创新企业就会主动投入怀抱,最近就有一个30亿元投资的高科技项目在此安家。”万建农说,区内的河道恢复工作将结合城市更新规划,尽量打通所有的暗河,“水利规划的建议获得了更多的认可”。
应当说,如何通过历史水系的修复来协调城市滨水空间景观与品质提升,已成为江南城市更新的新视野。
目前,震泽得到了同济大学规划学院、浙江大学旅游学院等智力资源的支持,共同将1.5公里的市河环线打造成串联历史、文化、生态等多种元素的丝绸生活体验走廊。
与此同时,历史水系的修复也是文化遗产保护的一部分,是连接历史与现实的纽带,能使居民产生归属感和认同感。
留住了水脉,也就留住了文脉。
江南独特的地理环境孕育了以水为中心的独特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小时候,出门都走水路,一家老小带着板凳,上了船,大人买米、买菜、买柴,采莲、采藕、采菱;小孩看风景、听故事。一到雨天,水滴从瓦片滴下来,打在街上铺的石头上,下雨还能闻到舒服的泥土味。
河道的恢复,再加上全社会的努力,曾经失落的水乡文化定会回归。
今天的中张家巷河,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河街并行、曲径通幽,漫步在石板路上,处处有历史,步步有文化。贯通的河流将沿线文化景点串联在一起:到岸边的中国昆曲博物馆听一曲《浮生六记》,再到评弹博物馆欣赏一段评弹,还可以叩开柳亚子故居的门,体味浓浓的江南韵味。
在这里,人们仿佛又看到了水乡原本最美的样子。
专家访谈
河网恢复背后是江南人“水文化认同”的回归
——访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所长贺云翱
文汇报:河流对于江南人意味着什么?
贺云翱:河意味着流通,在历史上,江南的人财物等要素通过河流实现了畅通鲜活。在江南,河不是孤单的,那是一个河网和生态系统的概念。就像人的血液系统,从长江这条主动脉、到水乡小河这样的毛细血管,它们一起构成了江南。如果河没有了,河不通了,江南的血脉、文脉也就不通了。
文汇报:江南水文化最突出的特质是什么?
贺云翱:“水”是江南最鲜明的自然与人文符号,是江南人最基本的生存条件,是优美景观、人地和谐,是诗意生活、可持续发展的基础。可以说,江南的味道,就藏在水里面。
自古以来,江南人善于利用这大自然最美的恩赐,将河与水用于饮食、农业、城乡建设、航运、防洪、排涝、手工业、文艺创作等方方面面,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江南水文化。
在我看来,江南水文化具备灵动内敛、包容和顺、轻柔素雅、美丽婉秀、勤思善虑、幽深贯通等等的特点。很多人对江南水文化有误解,认为这里只有粉墙黛瓦、上善若水、温柔秀美,但实际上,大江大河大湖那博大的水流之中透出贯通无碍的力量,江南人从来不缺少刚柔相济的气质,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以我血荐轩辕”……一代又一代江南仁人志士展露了他们博大的“家国”“天下”胸怀。
文汇报: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至今,江南地区的城市水系遭受了巨大的破坏,枕河而居的格局几乎消失殆尽,这背后主要有哪些因素?
贺云翱:首先最主要的肯定是建设性因素,乡镇工业的兴起,让江南市镇逐渐从农业化的环境过渡到工业化,建设用地紧缺;此外,工业时代,传统水上交通功能严重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对陆路交通的重视,失去交通功能的河道最容易淤塞。城乡建设的需要让人们迫不及待地展开填河行动,河道上修建了道路、新盖了工厂,人们由此取得了大量眼前的经济收益。
其次,河道是社会公共资源,经济效益至上使公共资源更容易受到伤害。
最后,大量破坏河道的行为反映了江南水文化的失落,工业化让江南人对传统水文化的自信失去了与生俱来的那种亲切和认同。水文化传承出现了断层,人们不再去欣赏它、珍爱它、呵护它,自然而然地破坏行动也就随之而来。
文汇报:如今,越来越多的地方政府提出“河网恢复”的概念,这背后又是什么原因?
贺云翱:近年来,随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深入人心,生态文明意识显著提高。过去,人们可能认为填河带来“黄金万两”;现在,在新发展理念的指导下,人们会思考,填河给未来发展带来诸多消极影响——环境恶化、人地冲突、资源浪费、暴雨洪灾、财产损失、文化丢失等;复挖河道背后又隐藏着巨大“水效益”——改善水环境,做好“水文章”,传承水文化,建设美丽家园,发展文旅产业等等。两相比较,人们肯定会择善而从。
理念进步,制度也有了保障。生态文明开始落实在行动上,成为方向性、目标性的制度。以“河长制”为例,过去无主的河道,治理起来自然也是“九龙治水”,效果不佳。如今,河长制的推广让河道有了“主”,同时,各河长在保护、治理、修复河道的过程中,更多地了解到江南水网及江南文化的前世今生,也更加理解河道治理及其与现代文明的密切关系。
这一切行动的背后,还体现了江南水文化的回归。如今政府层面关于长三角一体化、长江经济带建设的规划中都将文化作为重点强调,社会层面也在通过各种努力助力江南水文化的弘扬。人们越来越明白,水是江南文化的魂,也是江南人的根。
文汇报:水系、河网的恢复对于江南水乡古镇申遗会产生多大的助力?
贺云翱:说到江南水乡古镇,水是它的核心。恢复古河道首先是一个遗产保护行为,对夯实申遗基础非常有帮助。
我一直坚持的一个观点是:申遗的过程更加重要。也就是说,河网恢复和申遗是相互促进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把河网恢复好,把文物及历史建筑修复好,把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好,把生态保护好,最终实现中华文化保护传承发展好的目的。借助申遗的强劲动力,我们在过程中形成一个个先进的“申遗标准”,在其他地方也推广,那多有意义!
文汇报:古镇河网恢复需要特别注意哪些问题?
贺云翱:首先要保证河网恢复的原真性,一定要注重历史依据的论证,就是说,要先做考古及研究。河道的位置、长宽、桥梁的设计、驳岸的材料与工艺等,都需要通过科学发掘和考证,在复挖的准备期和建设期由专业人员介入,真正地把古河道复原起来,实现历史的再现。
如果没有任何历史依据,单纯为开发旅游,完全就是一个现代挖河行动,这会对江南水乡古镇申遗造成伤害。
其次,河道恢复要实现遗产的整体性保护,不仅仅是物质文化遗产的修复,还包括有条件地让传统水乡生活回归和融入,让水文化“活”起来。比如,从国外的经验看,在一些水乡或者水城,依托船只而展开的慢节奏的水生活非常受欢迎,我们能否多围绕“船”做一些文章。江南人自古生产用船、生活用船,船和水早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但现在人们普遍追求速度,只爱车,放弃了船,江南水乡生活已经成了一种历史记忆。可喜的是,这种状况正在改变。
作者:本报驻苏记者范兵 记者赵征南
编辑:赵征南
责任编辑:付鑫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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