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峰2008年在福建大金湖国家地质公园留影
《辞海》问世83个春秋的风雨历程中,巢峰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7月5日,在众亲朋好友的簇拥和祝福声中,巢峰度过了91周岁生日。“我一辈子就是要做《辞海》。”这几年因身体原因住进华东医院,但巢峰仍心心念念着最新版。
不少老同事明白他的心思,凑到巢老耳边说:“等第七版印出来了,就抱过来给您过目!”第七版《辞海》将于今年内亮相,修订和新增比例预计大幅提升,并将同时推出纸质版与网络版。
作为中国唯一以字带词,集字典、语文词典和百科词典主要功能于一体的大型综合性辞书,《辞海》堪称历史的大事记、档案馆和里程碑。这一当之无愧的上海文化金字招牌,融入了全国乃至海内外一代代读者的记忆。
时代每走一步,都在《辞海》中留下印记。而出版家巢峰的人生,也与《辞海》彼此交融。从第三版(1979年)至第七版(2019年),巢峰是我国唯一一位先后参与主持了五个版本《辞海》编纂修订出版工作的“辞海人”。40多年筚路蓝缕,巢峰在新中国辞书编纂、出版业改革的大潮中,搏击风浪,挺立潮头,不唯书,不盲从。
“这么多年来,我的生命跟编纂《辞海》交织在一起。我老了,但我相信《辞海》不会老。”这份告白,从未褪色。
【人物档案】巢峰,1928年出生于江苏阜宁,1942年参加新四军,194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4年开始从事编辑工作,历任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辞书出版社社长、总编辑等职。60多年职业生涯中,巢峰获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编辑奖、中国韬奋出版奖、辞书事业终身成就奖,入选新中国60年百名优秀出版人物,出版过《出版论稿》《政治经济学论稿》《巢峰辞书学论稿》《辞书记失》等学术专著。现任辞海编辑委员会常务副主编、中国辞书学会名誉会长、中国编辑学会顾问、上海市经济学会名誉会长、上海市编辑学会名誉会长。
一辈子被“套牢”,他谦称“后勤部长”
透过生日蛋糕上摇曳的烛火,许多人都会追忆起40多年前的那片灯火——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后的第三天,1978年12月25日,首批《辞海》编纂人员进驻上海陕西南路25弄的几幢楼房,紧锣密鼓展开工作,好多个夜晚灯火通明,没有休假,连春节都在加班。
从接到编纂1979年版《辞海》任务到其出版献礼,前后时间不足一年。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时任上海辞书出版社副总编辑的巢峰组织专家和人员,史无前例完成1300万字、超10.6万词条的编纂,出版了中国最大的综合性辞典《辞海》(第三版)。这套书成了改革开放伊始出版界的“报春燕”,许多词条注释在当时都经反复论证,具有突破性。图书出版反响爆棚,定价55元的《辞海》三卷本共售出62万套,《辞海》缩印本定价22.2元,销量近300万部。
“我是后勤部长,大事小事都得干,烤火的煤炭,我去弄,烧饭的师傅,我去请。从出版系统抽调了许多资深编辑和100多位编辑校对等一大批人,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巢峰认为,大型辞书“三分编写,七分组织”,因此编《辞海》堪称大兵团作战,作者以千人计,编者以百人计。当年为了协调工作,巢峰在会场张贴进度表,整整“霸占”了一面墙,每个学科都插上小红旗标明进度。“各学科组成员经常端着碗看进度表,谁落后了,不用别人说,晚上他们办公室的灯准最后一个熄。”
缘何甘心一辈子被《辞海》“套牢”?巢峰有句朴实的感言:编辞典,枯燥是枯燥,但钻进去其乐无穷,每一条都是知识。那一代人对知识的饥渴,是显而易见的。1928年巢峰出生于苏北黄海之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他曾自述,自己是不足14岁就投身革命、17岁就加入共产党的“红小鬼”。小学没毕业,初中只读过三个月,巢峰的学识,靠的是长年累月的刻苦自学与实践。每审一部书稿,他先找一堆参考书,书稿审完,书基本上也看完了。他倡导的“辞海学”亦见成果,开山之作《辞海论》一书曾获上海图书奖。
多年来,“对不对,查《辞海》”,已成广大读者的口头禅。一书在手,常用的单字、语词和百科词语,包括名词、概念、术语、成语、人名、地名、学校、机构、企业、会议、事件、决议、协定、条约等,均可查到。《辞海》最早于1915年由中国近代著名教育家、出版家陆费逵动议编纂,第一版诞生于1936年。80年来,在舒新城、陈望道、夏征农、陈至立等历任主编的主持下,自1979年第三版起,形成了稳定的十年一修规律,到2009年面世的第六版,累计发行达600万部,分册达2000万册,创中国大型工具书发行量之最。作为全面反映人类文明优秀成果、系统展现中华文明丰硕成就的大型综合性辞典,《辞海》显现出长久的生命力和特有的影响力。
“我们编辑出版队伍以作风严谨为荣。一个引文,每个数据,都要逐一核对,每个标点、每个符号,都要认真推敲。字斟句酌,一丝不苟,是我们信守的格言,而马虎草率,粗制滥造,不负责任的行为,则是令人唾弃的。”以巢峰为代表的几代“辞海人”,倾其一生诠释了精益求精、反复打磨的出版工匠精神。
从框架设计到样书检查,《辞海》编纂背后有近20道工序。而每一道工序之下,是一遍又一遍的斟酌,“校对五稿算是少的,有的分类校对十稿也不在话下。”比如《辞海》中关于秋瑾生年,有1875、1877、1878、1879年四说。虽经手头资料考证,仍莫衷一是。巢峰率团队拜访秋瑾外甥女和外孙女,查阅了秋瑾之弟写的文章,秋瑾之友写的秋瑾墓表,特别是秋瑾亲书的《兰谱》,才确定秋瑾生年为1875年。
身处搜索引擎发达的海量信息时代,《辞海》之所以被视作“标准书”,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编制词条的素材都是各学科研究的结晶;在此基础上编纂者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加以提炼和概括,并经一次次审校而成。“而面对日新月异的网络语言,一方面要予以呈现,但另外一方面需要谨慎,在反映生活和时代发展的同时,注重稳定性。”如今,《辞海》编订队伍不断扩大,越来越多专业领域的顶尖人才加入。诚如上海辞书出版社社长秦志华所说,不管是在《辞海》纸质时代还是当下互联网时代,巢老身上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都值得坚守。
两年前,在上海书城,巢峰出席自己的新书首发式(新华传媒供图)
《辞海》最紧俏时,需要凭结婚证购买
当年1979年第三版《辞海》顺利面世,引发巨大效应,那之后六年内,上海辞书出版社总产值增长了16倍,销售总码洋增长16倍,利润增长20倍,进入发展快车道。喜悦之余,巢峰没有躺在功劳簿上。
为了持续推进中国辞书事业,寝食难安的巢峰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提出长达22年的辞书出版选题规划(1979-2000)。规划中含《中国成语大辞典》《哲学大辞典》《中国人名大词典》等大中小型辞书400多种,涵盖了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大部分领域。令人欣慰的是,大多数选题已经出版,其中11部获国家出版最高奖,填补了文化建设中许多空白。
当初一纸规划,已成满目琳琅。当人们走进辞书社那间不大的会议室,环壁书柜,大小典籍比肩。累累硕果背后,巢峰也注重量与质同行。上世纪80年代《辞海》确立“十年一修”制度。这意味着每隔十年,这部综合性大辞典都要进行增删修订。而这在国内外辞书界,都是极其少有的。
“《辞海》不是天书,不可能不犯错。一代代辞海人,即便是‘超人’,也只能认识客观世界的某些部分,却不能认识整个客观世界。”巢峰认为,金无足赤,书无完书,每版《辞海》都打上了各个时代的烙印,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断有新事物萌生,人们的观念随之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书中知识点同样会陈旧老化。真理的长河无止境,在长河探索前进的过程也是无止境的。辞书的生命力正在于不断修订——每次“打补丁”,既是承前启后,也是修正缺点错误、使之转化为真理或接近真理的过程。
就拿“抗日战争”词条来说,《辞海》从第二版收入开始,其后每个版本都有所修订,到2009年第六版,“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成为正条,“抗日战争”作为参见条,包括了1931年开始的局部抗战到全国性抗战的整个过程,表述上更加严密。“编《辞海》就像坐在火山口上,稍有疏失就可能犯大错误。我们应当做的是放弃终极知识源泉的观念,承认一切知识都是人的知识;承认知识同我们的错误、偏见、梦想和希望混在一起,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探索真理。”巢峰坚持,编纂辞书是严肃的科学研究,一个有质量的条目远胜于一篇平庸论文,学习、研究与撰写修订密不可分。而辞书的进步性,根本体现在它对于历史发展规律的揭示与尊重,为推动人类进步提供知识支持与精神动力。
出人出书出效益,每一版《辞海》亮相,都在业界引发不同层面的震动——1979年版《辞海》成了畅销书,读者蜂拥挤至柜台抢购,有的书店甚至需要新婚夫妇凭结婚证购买《辞海》;良好的经济效益“解决了社里180个人的住房”,为业界艳羡,巢峰满是欣慰:“作为一社之长,就要让编辑们工作时心无旁骛”;1999年版《辞海》主体版本配置了彩色插图,在我国大型词典中开风气之先;2009年版《辞海》有了衍生产品电子阅读器,搭建了数字技术平台。
巢峰与《辞海》(1979年版)主编夏征农合影(上海辞书出版社供图)
每天搬小板凳坐门房,谁都不敢迟到
从新四军小战士到戴上中国出版人最高荣誉桂冠,巢峰身上既有一名战士的果敢与坚毅,也体现出一位学者的审慎和严谨。很多出版人都受过巢老的亲身教诲,大家公认他是上海出版界共同的精神导师和职业典范。
“老巢待人处世有严有慈,他之前在社里时,每天早上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房里,谁都不敢迟到。但他对同事、下属十分宽厚,但凡大家有什么困难,哪怕他已经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了,都会尽量帮助。”上海辞书出版社原党委书记、副社长孙宏达说,巢峰的这些品德就是出版界的传家宝。自上世纪70年代中期就与巢峰共事的资深编审秦振庭曾赋诗一首,传神概括巢老风采——“析辞辨义风云骤,问海探峰典籍编。新城望道征途漫,华章再奏志当坚。”
“《辞海》就像他的孩子一样,是他念念不忘、最放不下的。每次见面都会问,《辞海》编得怎么样了?”上海辞书出版社原副总编辑唐克敏是巢老带进出版的门的,“我最敬佩他活到老学到老,视野开阔、心胸宽广。”上海人民出版社社长、总编辑王为松曾用笔为这位“敢做敢当、嫉恶如仇”的前辈“画像”:“白发,圆眼,苏北口音,声若洪钟。这形象在我记忆里是慈祥的,在传说中则是严厉的。”在日常交往中,他堪称性情中人,碰上辞书界的歪风邪气,或是辞书条目中的种种谬误,巢峰会毫不留情地批判,一番番发言总是掷地有声。
俯身写蒙学读物,“扣好人生第一颗扣子”
离而不休勤耕耘,老骥伏枥献余热。2017年,年届九旬的巢峰还出版了《巢峰品德修身读本》(书法诵读版),“俯下身子”为青少年写蒙学读物。
为了看书稿,医院的病床旁专门安置了写字桌和台灯,巢峰抱病修改、几易其稿,力求言浅意深、朗朗上口。扫一扫书中二维码,读者还能收听书中所有关于品德修身的嘉句名言。该书责编朱志凌曾感叹:“别看巢老年纪大了,但他十分接受新事物,认可用新的技术和方式传播知识。”
“蒙学教育的根本也是品德教育。为了中华民族的今天和明天,需要教育引导广大青少年儿童树立远大志向、培育美好心灵,从小引导他们‘扣好人生的第一颗扣子’。”巢峰记得,自己小时候颠沛流离,只能在外公、大舅父、大伯父的指导下自学,他熟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四书五经,中华传统文化对他影响至深。但随着时代变迁,“三百千”中一些内容在今天已不适用,因此工作之余,巢峰常常思考如何用传统形式“旧瓶装新酒”,跟上青少年需求和口味的变化。
1995年巢峰曾组织编写《品德三字经》,当时请了著名画家贺友直画插图,销量一举达数十万册。到了这本《巢峰品德修身读本》,对《品德三字经》《品德千字文》重新修订,书中穿插两位“90后”书法专业研究生分别书写隶书、楷书。全书多处运用典故,既有先贤典范,也有新时代道德模范以及先进集体。2016年11月12日,我国培养的首位驾驶歼-10战机飞上蓝天的女飞行员余旭,在训练中不幸牺牲。当时在病榻上审读付型清样的巢峰,看到新闻后不胜惋惜,连夜在“奉献篇”中专门增补余旭事迹:“好余旭,金孔雀,驾‘歼十’,蓝天掠。”寥寥数笔,一位新时代女英雄形象跃然纸上。
上海辞书出版社,巢峰的办公桌被多个版本《辞海》环绕
>>>记者手记
不忘初心 情系辞海
耄耋高龄,面容清癯,剑眉华发,眼神清亮——迎着老人温和的目光,记者走近巢峰,握手时能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力量。虽身囿病房,讲话行动不似从前那般利索,巢峰仍惦记着“挚爱”。接过记者的采访本,他握笔的手微颤,但一字一句结实铿锵:不忘初心,情系辞海!
集几代中国知识分子心血之大成的这一品牌,长销80多年,备受读者信任,也凝聚着“辞海人”的付出与骄傲。作为《辞海》一路走来多个版本的见证者和亲历者,巢峰太明白编舟渡海中的苦与甘。他有几个“金句”,从辞书社出来的人都记得很清楚:养之三年不足,毁之一旦有余;书比人长寿;三分编写,七分组织……
“汗青头白休相笑,曾读人间未见书。”清代文学家纪晓岚在担任《四库全书》总编纂官时,曾在《自题校勘四库书砚》中如是形容编辑工作不为人知的艰辛。而巢峰以一辈子的求索与坚守,重塑了辞书人乃至出版人的风骨风范。不妨重温他的一段著名论述:见钱不见书的出版者,是劣等的出版者;见书不见人的出版者是平庸的出版者;而以提高人的素质和加强社风建设为治社之本,以出好书为强社之路的出版者,才堪称具有远见卓识。
巢峰无疑是看得远的出版者。告别时,巢峰坚持要送记者到电梯口,门合拢的瞬间,再次对上巢老目光,透着历经世事后的澄澈。
作者:许旸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刑晓芳 叶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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