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超在青岛港现场指挥。新华社发
午时的青岛港自动化码头一片繁忙。以观景平台为界,平台以东两个泊位为全自动化作业,不论是停泊船只卸货,还是集装箱运输摆放,全由机器人完成,自动化导引车、全自动轨道吊等机械设备,在空无一人的场地里自主运转。
平台以西为半自动化作业区域,红白相间的桥吊,由近及远依次排开,大型运输车穿梭在集装箱“森林”之中,高效有序。桥吊上,距离地面五六十米处,有一白色房子——那是桥吊司机的驾驶室,也是许振超干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从1984年被选为青岛港第一批桥吊司机,许振超就立足本职,干一行、爱一行、精一行,自学成才、苦练技术,练就了“一钩准”“一钩净”“无声响操作”等绝活,先后八次刷新集装箱装卸世界纪录,使“振超效率”享誉全球。
不仅如此,他还勇于创新、敢于开拓,带领团队积极开展科技攻关,持续破解安全生产难题,填补国际技术空白,为国家节约巨额成本。在工作中,他创造出“振超工作法”,为青岛港提速建设发展提供宝贵经验。
诞生于1892年、历经120余载沧桑风雨,青岛港如今全年进出港船舶逾3万艘次,运输集装箱数量超过1900万个标准箱,与全球18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700多个港口有贸易往来,成为连接中国与世界的重要桥梁之一。
作为青岛港繁荣的亲历者和见证者,许振超说:“工人是港口的主人,而港口是国家的,我们每个人与港口、与国家都是命运共同体。在我看来,工匠精神就是尊重劳动、做好本职、兢兢业业,干就干一流、争就争第一,为港口和国家的明天作贡献。”
【人物档案】
许振超,1950年1月出生,山东荣成人,青岛前湾集装箱码头有限责任公司固机高级经理,中华全国总工会原副主席(兼职),第十一届、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
1967年至1974年,国营青岛第七棉纺织厂工人;1974年至1984年,青岛港第二作业区机械四队工人;1984年至1997年,在青岛港集装箱公司固机队,先后担任工人、值班队长、副队长、队长兼党支部书记。其间,1989年被评为最佳桥吊司机,1991年任桥吊队副队长,1992年任桥吊队队长。2003年至今,任青岛前湾集装箱码头有限责任公司工程技术部固机经理。2005年,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2018年12月,获“改革先锋”称号。
“太上老君”的徒儿,不能让火烧着眉毛
年轻时的许振超在钻研技术。新华社发
许振超的家,在青岛市区一幢6层高的单元楼里。采访当天,妻子许金文正好去居委会办事,开门的正是他本人。
走进家门,深色地板已有些年头,落座的沙发垫也被洗得分外柔软。不大的客厅摆着电视机、冰箱,较新的木质茶几旁,紧挨着一个自制的老旧木桌,生活简朴可见一斑。
坐在沙发上,许振超忆起他的“从前慢”。1950年,许振超出生,是家中长子,从小就得学着织渔网、帮长辈缠梭子。
上小学之后,许振超有两个梦想:一是当飞行员,翱翔天际,因为报纸上总说飞行员如何如何厉害;二是当工程师。幼年的许振超跟爸爸出门钓鱼,看父亲用自己做的轮滑卷渔线,打心眼里佩服父亲的手艺。
1964年,许振超考上了青岛市最好的中学——青岛二中。其中一年,有单位来选拔飞行员。最后一轮二选一,许振超被淘汰下来,很是难过。所幸,他并没有心灰意冷。
1967年底,初中毕业的许振超,因家庭生活困难,进入国营青岛第七棉纺织厂工作。那个年代,进棉纺织厂当工人甚是光荣。
他进厂后第一份工作在动力科,主要是推小车运煤、烧锅炉。启蒙恩师姜师傅告诉他:“咱们这可都是太上老君的徒弟,做事情讲究掌握火候,千万不能让火烧着眉毛。”一天24吨煤,一个班来回跑,如何装煤最有效、运煤最省力、烧煤同时保证生产安全……不到半年,聪明好学的许振超掌握了全部流程和所需技能,赢得师傅夸赞。
1968年,棉纺织厂车间缺人,需从动力科挑个能干的去帮忙,小许被挑走了。人家都替许振超高兴,可许振超自己却觉得,烧锅炉是个技术活,换作在车间里推纱,工作环境轻松,但整日棉花毛缠得满头满脸,到处湿哒哒、黏糊糊的,很不爽。
“车间100多个女工,推纱的男工没几个,她们老笑话我成天耷拉着个脸,跟小老头似的,不爱搭理人。”许振超琢磨着,推纱太没技术含量,得学点别的知识,就主动向车间相熟的电工讨教。
上世纪70年代中期,青岛港有个工人想调进棉纺织厂,许振超抓住机会主动和他联系。那会儿,八大样板戏流行全国,许振超梦想着,《海港》里的码头才是干活的好地方。
1974年4月,许振超离开国棉七厂,进入青岛港第二作业区机械四队。彼时的青岛港,装卸作业方式很落后,体力劳动繁重,工作环境艰苦。
“当时我就想,难道码头工人就不能摆脱这种出大力、流大汗的命运吗?”许振超回忆说,渐渐地,青岛港进口了一些现代化机械设备,但由于工人们不了解使用和维护技术,设备经常出故障,有的设备用不到一年就坏了,还有的酿成了事故。“缺少知识误人误事,唯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这回,许振超的师傅又姓姜,因技术一流、脾气古怪,人称“姜大怪”。一次出工,码头的皮带机电机需要换向,原理很简单,就是把三相电源线任意两相互换。许振超初来乍到,哪里知道,而且姜师傅也没教过……“姜大怪”冲着第二趟来到电机旁边的许振超就是一顿数落:“这么大的个子,电机换向、反转调相都不会?”
许振超暗下决心,发奋努力,凭着以前掌握的电工基础知识,又去买书、又在业余实践摸索,很快对码头所用的各式电器了如指掌。
又有一次,一台先进的电磁吊不知道怎么用着用着就坏在码头上,姜师傅被请去修,许振超跟在旁边。姜师傅认定是保险丝跳闸,然而,换了五六盒保险丝,机器还是没有半点反应。许振超壮着胆子凑上前去看,发现是整流元器件烧了。“姜大怪”乍一听不相信,后来见许振超掏出一个自制的万用表,隐约觉得有戏。
待到许振超骑自行车采购新的整流元器件换上,电磁吊果然重新运作起来。自此,不仅姜师傅对许振超另眼相看,许振超自己也越发坚定了“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念,成就感蹭蹭地往上涨,去上班都哼小调了。
首创“无声响操作”,打破多次世界纪录
振超团队刷新集装箱装卸世界纪录。东方IC
伴随着青岛港码头的升级换代,电工许振超被抽调出来,学习如何操作10吨重的门式吊车。第三个师傅还是姓姜,老姜是队里技术最好的司机。这位姜师傅很有耐心,手把手地教许振超如何操控门机。不到7天,许振超就能独立作业了。
“姜还是老的辣”,老姜操控门机,干净利索,垂下的钢丝绳承重或不承重,都能稳如直柱,指哪打哪;到了许振超手里,钩头稳不住,钢丝绳直打转。许振超心里不是滋味,凌晨2点作业结束以后,仍坚持在车上练习到天亮。日复一日,勤加练习,半年后,他的钢丝绳走起来也是一条线,一钩吊起,稳稳落下,不多不少,一点不漏正好装进车皮。这手“一钩准”“一钩净”的绝活,很快就被大家传开了。
1984年,青岛港成立了集装箱公司,许振超等人想开桥吊,“咱不能老开小吊车,什么大开什么”。是年,许振超从青岛前往上海培训3个月。
桥吊被称为码头上的“空军”。当不了航空飞行员,码头上的“飞行员”对许振超也有极大的吸引力。桥吊的说明书是英文,他以前学的是俄文,怎么办?他买来英汉电子小词典,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翻译,把说明书、电路图摸了个滚瓜烂熟。
青岛有句俗话:狼上房子,错勤快!“我就喜欢去学一些新技术。别人修东西,我去看,回来自己捣鼓,后来就考上了电工证。技多不压身!”许振超告诉记者。
1987年,青岛港的桥吊正式投产,4个桥吊司机分两班倒,一班干12小时,许振超是其中的一员。青岛港新闻中心新闻公关部主任刘春修介绍,桥吊司机是个辛苦活,从早上8点干到晚上8点,白班一天三顿都在桥吊上吃饭,“他们基本上一天都不敢喝几口水,因为喝水多容易去洗手间,遇上码头卸货、装货,太浪费时间!”在四五十米高的驾驶室,桥吊司机一直要俯看岸边轮船的泊位,计算从轮船到运输车之间的距离,还需“穿针引线”扣好集装箱上起吊用的锁孔,保证不能“脱靶”——集装箱的锁孔仅一块香皂大小。从15至20层的高楼往下,在一个12米长、2.4米宽、2.4米高的标准集装箱上,精准定位4个香皂大小的锁孔,长期下来,眼睛受累不说,脊椎一直90度弯曲也受不了。
对于这些旁人眼中的辛苦,许振超不以为意。他想的更多的是,集装箱吊起来怎么走、怎么放,大伙一开始都干得比较随意。有的时候,心情好,手脚轻快,轻轻碰一下就放好了;有的时候,野蛮操作,集装箱连车带司机都给吊高十几米,一看不对又赶快放下,强烈的震动把拖车司机手臂震麻不说,连牙齿都震得咯咯响。
“你知道,人家叫我们桥吊司机什么吗?‘铁匠’‘拆船的’!”许振超笑着说,其实,别人起的绰号也没错,那么重的集装箱碰一起可不得有声响嘛!转念一想,能不能搞劳动竞赛,让大家做到稳起、稳行、稳落,文明生产、无声响作业呢?
许振超曾做过统计,桥吊故障中有60%是吊具故障,吊具容易坏主要是与集装箱碰撞造成的。为减少桥吊故障,势必要对集装箱“轻拿轻放”。有的工人提出异议,横竖都是摆集装箱,轻拿轻放耽误进度、少拿工钱。对此,许振超以身作则,自己先练习,通过控制小车水平运行速度和吊具垂直升降之间的角度,在起落点之间,钩走弧线,跳出了优美的“空中芭蕾”,不仅稳准轻,而且动作连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很快,“无声响操作”成了许振超的又一项拿手绝活,更成为青岛港的独创。
“无声响操作”实现后,熟能生巧,生产效率随之提高。2003年4月27日夜,许振超带领桥吊队的工友们,仅用6小时15分钟,就完成了“地中海法米娅”轮3400个标准箱的装卸,创出了每小时单机效率70.3自然箱和单船效率339自然箱的世界纪录。此后五年,许振超带领桥吊队,先后八次打破集装箱装卸世界纪录,使“振超效率”享誉全球。
精心钻研4年,画出两尺多厚图纸
许振超(中)带领技术人员攻坚克难。
在第一次破纪录的过程中,有个细节,许振超记忆犹新。4月27日晚上,作业的8台桥吊中有一个桥吊出了2分钟故障。“如果当年,这个桥吊故障长达15分钟,那我们就甭想破纪录了。”他说。
又有一次,队里的一台桥吊控制系统发生故障,请外国厂家的工程师来修。专家干了12天,一下子挣走几万元。这件事深深刺痛了许振超。他想,如果自己会修,这笔钱不就省了吗?然而,桥吊构造复杂,涉及电力拖动、自动控制等6门学科,就是学起重机械专业的大学生至少也得两三年才能处理一般性故障。许振超刻苦钻研,终于发现,所有的技术难点都集中在一块控制系统电路板上,而这正是外国厂家全力保护的尖端技术——不仅没有提供电路板图纸,就连最基本的数据也没有。
许振超借来备用电路板,一头扎进去研究。一块书本大的模板,一面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上千个电子元器件,另一面是弯弯曲曲的印刷电路,这样的模板在桥吊上一共有20块。为了分辨细如发丝、若隐若现的线路,许振超专门用玻璃做了个支架,将模板放在玻璃上,下面安上100瓦的灯泡,通过强光使模板上隐身的线路显现出来,然后一笔一笔绘制成图。光分辨这2000多个焊点,已够麻烦了,要弄明白它们之间的连接更麻烦。一个点前后左右有4条连线,4变8、8变16、16变32……一条线路常常要测试上百个电子元器件,累到头晕眼花,许振超就从冰箱里取出冰块,敷一会儿,再接着干,每晚坚持3个多小时。整整4年后,许振超倒推出复杂密集的12块电路模板,画了两尺多厚的电路图纸,终于攻克了技术难点。
而他的研究成果后来成为桥吊司机技术手册的重要内容,也是青岛港集装箱桥吊排障的“利器”。一次,一台桥吊上的一块小信号转换板坏了,许振超花8元钱买回一个运算放大器就把问题解决了。换在以前,换一块板得花3万元!
后来,许振超的维修技术出了名,公司奖励给他一台传呼机,许振超的传呼机一天24小时都开机,只要桥吊有故障,随叫随到、随到随修。即便如此,许振超又给自己提出了新目标——“15分钟排障”。他解剖每一个运行单元,不断探索,手到“病”除。
现今,桥吊队从接到故障信息,到主管工程师到场排除,已缩短至15分钟以内。“现代化大生产说到底最需要团队协作。仅凭我一个人,就是一身铁又能打几颗钉。”许振超对自己的研究成果从不藏着掖着,对工友、后辈向来倾囊相授。
采访前一天,许振超还到职业技术学院上课,传授经验。他说:“再先进的机械设备,离开了人,就是一堆废铜烂铁。以前的师傅教我们‘四懂三会’(懂原理、构造、用途、性能,会操作、维护、排除故障),还有‘十字’保养守则(紧固、润滑、防腐、清洁、调整)。这些都是宝贵的财富,需要一代代传承下去。”
年近古稀,许振超离开了一线,仍然心系青岛港。今年3月,他作为人大代表参加全国两会,提议国家从立法层面实现外籍船舶国内捎带业务,提升中国港口的国际竞争力。“很多世界大港,国际集装箱的中转量可能要占到总吞吐量的30%以上,而我们国家目前不足10%,甚至更低。”这主要是因为我国现行的航运条例,不允许外籍船舶在中国国内运输时捎带国内航线业务,即不准国际集装箱捎带。
许振超表示,这一条例起初是保护国内运输市场、保护国内集装箱箱量。然而近20年过去了,整个国际海运市场、运输装备、港口以及港口能力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因此,迫切需要法律层面支持,提高青岛港、上海港、宁波港等国内港口的国际集装箱中转量。
记者手记
工匠精神首要的是尊重劳动
采访期间,记者问许振超,自上世纪70年代起,他在青岛港干了30多年,跟各种吊车、轮船、集装箱打了半辈子交道,何以如此长情?
许振超坦言:“咱当不了科学家,但做个能工巧匠,还是没问题的。而且我从小就喜欢研究机械。”家里门窗电灯坏了,小家电出故障等,以前都是父亲出马。等他长大了,由他全权接手。
在青岛港开桥吊,有一次桥吊出了故障,他楞是把桥吊车上4000多个接头全部拆开检查了一遍,用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才发现故障点,毅力惊人。
1990年12月28日,青岛港开表彰大会上,3名技师跟工程师一起上台领奖,许振超是3名技师之一。他说:“那时候感觉真是好,很有成就感!走不了工程师的路,还能走技师的路。”他素来以“知识改变命运、技多不压身”的信条来鼓励自己多学多做。
言及去年以“践行‘工匠精神’的优秀代表”获得“改革先锋”称号,许振超认真地说:“在我看来,工匠精神不仅仅是工匠的事儿,也是全国劳动者的事情。劳动者自己得首先尊重劳动,做好分内之事,不能自毁形象、亵渎劳动。您自己尊重劳动、热爱工作了,别人自然也就尊重作为劳动者的您!”
作者:文汇报记者 付鑫鑫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叶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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