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泰宁接受本报记者专访。
上个月,建筑师程泰宁和学生们欢聚一堂,共同度过了自己的83周岁生日。他说,和学生们在一起,是他最开心、最放松的时光。
“学生们都成家立业了,分散在各地。但每年他们都会在教师节或我生日时来杭州看我。大家吃顿饭,聚上一聚。”程泰宁露出孩童般的纯真笑容。
程泰宁很少应酬,共享晚餐算是比较大的“娱乐”,通常只对学生和亲朋好友开放。他惜时如金、严于自律,一年365天,只休息5天——春节3天、国庆2天。每天早上6时30分起床,9时整上班,19时下班,晚上锻炼40分钟,23时30分上床休息,“我睡眠不好。晚睡一些,凌晨不会醒得过早。”
年至耄耋的程泰宁颜值“非常能打”,乍看貌似花甲。他身体硬朗、精神矍铄。聊起一生挚爱的建筑设计事业,程泰宁有说不完的话。
有趣的是,交谈中程泰宁会不时冒出一些南京方言、吴侬软语和西南官话。很难想象,面前这位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建筑大家,在经历了命运多舛的前半生之后,依然保有对中国建筑事业的满腔热忱。他始终坚信,中国建筑师应以一种独特、同时也能为世界所理解的建筑作品和设计理念与国际接轨,并为世界建筑的多元化发展作出贡献。
【人物档案】
程泰宁,1935年生于江苏南京,现居浙江杭州,建筑学家、中国工程院院士,东南大学建筑设计与理论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在梁思成、杨廷宝等中国第一代建筑设计先驱之后,他从业60余年,主持设计国内外工程150余项。其中杭州黄龙饭店、杭州铁路新客站入选“中华建筑百年经典”;加纳国家剧院、马里共和国议会大厦入选国际建筑师协会(UIA)《二十世纪世界建筑精品选》(全球百年千件优秀作品)。2000年,被评为中国工程设计大师;2004年,获中国建筑师最高奖“梁思成建筑奖”。
2岁西迁,“武侠小说迷”闯入建筑殿堂
古都金陵有几大景观——明孝陵、明城墙与甘熙故居(也称甘家大院)。
程泰宁的母亲即出身于南京名门望族甘家,外祖父曾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参政院参政;祖父、父亲都是南京国民政府公务员。1937年11月,国民政府迁往陪都重庆。程家随之逃难,住在重庆乡下。
“因为父亲工作变动,我从2岁到13岁跟着家人换了5个城市、5个学校,至少经历7次搬家。”在这期间,程泰宁所受的教育算不上系统。不过,他对书的喜爱与生俱来。他读过唐诗宋词、《古文观止》,也看过四大名著,但最爱的却是武侠小说。程泰宁还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号“镇三山辖五岳踏浪无痕鬼见愁小诸葛程泰宁”。
加纳国家剧院
读初中,程泰宁写过几万字的武侠小说准备投稿;高中时,他是《文汇报》的特约通讯员,还到圆明园路(文汇报社旧址)开过会。
“看书对我有什么影响?也许是培养我跳脱的思维吧!”程泰宁告诉记者,幼年的他,在大人眼中堪称“顽劣”。在镇江念初一时,一次课堂上,程泰宁与老师起了争执。老师一怒之下,强迫他跪在学校里人来人往的大台阶上。面对来来往往的同学老师,程泰宁一点也不羞愧,“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错”。
同时,爱读书的程泰宁对外界十分敏感。“家”住长江边,他经常坐在长廊上看江水、行船、流云,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我惊奇于云朵的千变万化,也在想象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从哪里来,又驶向哪里去……”程泰宁沉浸在对如梦似幻、妙趣“童”生的美好回忆中。
“我特别喜欢坐在自家厨房矮凳上,痴望着那片积满灰尘、加上漏雨而显得斑驳的墙面,从中寻找新的变化、千奇百怪的图形。这使我后来读中国画论关于用笔如‘屋漏痕’的描述以及现代艺术对模糊性的强调,变得容易理解。”他说。
温岭博物馆外景。
程泰宁晚上睡觉,会习惯性地用手把被子的前部稍稍撑开,形成一个围合的“洞穴”。油灯昏暗的灯光渗进“洞穴”,在洞顶幻化成五彩斑斓的光晕,奇幻而瑰丽。
原以为,那些色彩斑斓的光晕、变幻万千的图形以及令人沉迷的武侠传说可以开启程泰宁的“文学梦”。谁想,1952年中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为方便就业,程泰宁顺从了父亲意见,高考填报纺织、机械和建筑3个专业,结果以第三志愿被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建筑系录取,误打误撞地闯入建筑殿堂。
大学生涯,程泰宁最难忘的是恩师杨廷宝——近现代中国建筑设计第一人。而让他感受最深的是杨先生所说“建筑设计无定式、无成法”。
有一次,杨廷宝布置作业。积极表现的程泰宁一口气画了四五个不同样式的方案,满心希望得到老师好评。谁想,杨老看了第一个方案说“可以”,看了第二个也说“可以”,看完最后一个还说“可以”,并无一字表扬。沉不住气的程泰宁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杨老看出他的情绪,耐心解释说:“这几个方案其实都能做好。做设计无定式、无成法,只要坚持做下去,总能做好。”当时的程泰宁听了杨老的一番话,不甚了了。后来,随着实践增多,他日益体会出“无定式、无成法”的深刻含义。
“现在,人们很关注建筑形式,什么‘欧陆风’‘现代风’‘新中式’。其实,脱离了时代和环境去评价一种建筑是没有意义的。项目的基地条件、功能要求、特别是建筑所处的时代、地区的自然环境和人文背景不同,就会产生不同的建筑样式。对形式的固化理解、对某种‘程式’的跟风,正是今天‘千城一面、万楼一貌’的重要原因。”程泰宁如是说。
与建筑的形式美比起来,程泰宁更重视建筑的“传情”。“在四川建川博物馆·战俘馆,我想突出的是一种氛围与意境——压抑、扭曲、悲怆——这是我对战俘人群的理解。有的观众在参观战俘馆时能流泪,这是设计者与参观者产生了情感共鸣。所以,我非常希望中国建筑师能更自觉、更充分地去表达意境之美。”
45岁“南下”,一心只想安静做设计
1956年,程泰宁大学毕业分到北京。1957年“反右”,他被下放到广东江门。1958年“大跃进”开始,程泰宁返回北京的建工部建筑科学研究院参加国庆十周年十大工程。从1958年到1963年,程泰宁参加了北京人民大会堂、南京长江大桥桥头建筑等方案设计,还参加了国家歌剧院、国家体育场以及古巴吉隆滩胜利纪念碑等一系列国内、国际设计竞赛。
“我对建筑发自内心的喜爱,都是那几年锻炼培养起来的。不是说刚毕业就设计得有多好,而是有了做大项目的经验,内心特别自信!”眉眼间,仍可管窥程泰宁当年的意气风发。
可惜好景不长。1964年,程泰宁被抽调到兰州参加“四清”。1966年返回北京,正值“文革”开始,程泰宁先后被下放到河南干校、山西临汾。在临汾地区设计室,程泰宁工作了11年。他一面想方设法为自己创造建筑设计机会,补上之前缺失的工程基础;一面抓紧时间看书画画,加强建筑素养。
南京美术馆新馆。
上世纪80年代,北京、天津的几家单位都来商调程泰宁,包括当时建工部的“老领导”也力邀程泰宁回京,但都被他婉拒。“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做设计,所以到了完全陌生的杭州。”他说。
1982年,杭州第一家合资饭店黄龙饭店筹建,业主方选择了美国和香港的知名建筑师做设计,程泰宁也想争取这个项目。可当时,无论是他所在的单位,还是他个人都完全不在业主方的考虑范围内。无奈之下,程泰宁表示愿意“陪太子读书”——无偿提供比选方案,供外方建筑师参考。没过多久,美国设计方因其他项目退出竞争,只剩两家设计机构PK,程泰宁由“陪读”走上平等竞赛的舞台。
黄龙饭店的方案做了整整一年,共有三轮修改,终审在北京举行,由国家旅游局主持。会场上双方介绍完毕,香港的酒店管理公司对杭州方案提出不少意见。关键时刻,主持设计人民大会堂、革命历史博物馆的张镈、张开济等人,针对港方提出的各种管理问题,做了有理有据的充分论证。最终,程泰宁的方案以全票胜出。
事后,程泰宁总结,他的设计方案之所以取胜,源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项目的复杂性,需综合考虑好功能、流线、结构、经济、管理等问题,特别是建筑与自然环境的关系。“这次的成功,主要是中国哲学中的整体性思维带来的重大启发。”厚积薄发,人生地不熟的程泰宁因为设计杭州黄龙饭店一战成名。2004年,黄龙饭店入选《中华建筑百年经典》;2017年,入选《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名录》。
67岁开始创业,最不像老板的学者
1985年,程泰宁来沪出差,在报纸上看到由中国援建的加纳国家剧院正面向全国招标。第二天报名截止,程泰宁立即发电报到北京报名。
他的方案中标了,可当时程泰宁并不了解加纳,仅凭经验设计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方案。后来,因场地变换需重新做方案。他让同事奔赴加纳调研半年,带回大量舞蹈、雕塑、壁画等关于非洲文化的照片和资料。加纳民族热情开朗的性格、豪迈奔放的非洲舞以及酋长制的传统文化,让程泰宁捕捉到设计灵感。一个全新的国家剧院建筑形象跃然而出。这个项目后来与他另一个在非洲的作品马里共和国议会大厦,共同入选国际建协(UIA)主编的《20世纪世界建筑精品选》。
说到这,程泰宁起身从书柜里找出一本美国出版的少年科普读物《世界建筑图集》。16开的硬皮画册不厚,仅收入80个国家100多个建筑。翻开书,中国的布达拉宫和万里长城赫然在列。“这是朋友旅游带回来送我的”,他笑着说,“没想到加纳国家剧院也在书里。”而在当地流通的面值2万加纳塞地的纸币早已印上剧院图案,显然,这个建筑的形象已走入加纳人民心中。
1995年,对建筑设计还没“干过瘾”的程泰宁面临“退休”。尽管有各种公司机构想高薪聘请他,但他知道,这些并非自己期望的“探索建筑创作之路”。2002年,他从报纸上偶然得知,建设部即将试点改制——对以“名人(院士或大师)+设计大院”形式新创办的设计机构予以放宽特批。最终,程泰宁携手中国联合工程公司,创办中联程泰宁建筑设计有限公司(现中联筑境建筑设计公司)。
2008年,母校东南大学希望程泰宁能回宁“传道授业解惑”,他欣然接受。
这期间,程泰宁陆续设计了杭州铁路新客站、浙江美术馆等不同类型的建筑设计项目。在他看来,一个好的建筑方案需综合处理好功能、形式、场地、技术、经济和文化等各要素之间的关系,而建筑设计就是要找到那个平衡点。
2004年,程泰宁提出“天人合一”“理象合一”“情景合一”的中观层次建筑创作理论。2010年以后,他开始思考能否从哲学美学层面出发,打通古今、融合东西,建立一种基于中国当代情境的建筑理论体系,也就是从哲学境界、美学意境、语言载体3个层面来解读建筑创作。
程泰宁反对照搬传统建筑中那些具象的形式元素来表达中国文化。他认为,这种表面化、低层次的设计反而影响建筑创新。他很赞成冯友兰先生提出的“抽象继承”,“我们要继承的不是马头墙、大屋顶,而是要继承传统文化的精神。并且在当代语境下,对传统的文化基因进行辨析、重组,逐步建构起中国现代文化,以此来推动科技、文化包括建筑文化的发展。”
程泰宁非常欣赏王阳明所说的“夫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作为“大人”、一个有思想高度的建筑师,就是要把建筑作为天地万物中的一个元素来理解。一个好的建筑作品一定是在全盘考虑自然环境、文化背景、功能技术等一系列因素后“自然生成”的,“建筑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他举了自己设计的一些例子,包括刚刚竣工的温岭博物馆。远看,他采用非线性的语言塑造了一块“石头”,“乍看它有点‘怪’。但在高楼林立的环境中,作为一个城市的主要文化建筑,要有自己的气场。博物馆表达了温岭市四大文化之首的‘石文化’,又恰恰建在石夫人山下,和自然、人文环境很契合。‘石头’的瘦、透、皱、漏,别有一种中国韵味!”
程泰宁强调说,中国的建筑设计应该“写自己”,完全照搬西方不可取。“我比较反感学生动辄讲国外是怎么做的!当前世界文化格局正在重构,中国建筑师的路既不在西方,也不在后方,而是在前方。我们不应该以模仿趋同,而应该以一种独特、同时也能为世界所理解、所共享的建筑作品和理念与国际接轨。”
程泰宁寄语:“就天地人文之际/通古今中外之变/成建筑一家之言。”(均受访者供图)
2018年启动建设的南京美术馆新馆,程泰宁赋予其主题为“云中山水 写意金陵”。新馆周边有很好的绿化带,因此,他将美术馆距基座18米架空,最大程度地引入自然山水与城市景观,建筑成为全方位对外开放的立体园林。散落布置在高架层及下沉广场中的文化休闲与商业服务设施,为观众和市民休憩创造了条件。“我觉得美术馆不仅仅是艺术殿堂,也可以是全方位向市民开放的文化休闲场所。”
“中国文化,包括建筑文化,要往前发展,必须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很多人,包括我尊敬的学者李泽厚先生都说‘西体中用’,但我主张‘中体西用’,在某些方面需要‘互为体用’。我们不是去西方这棵大树上嫁接一个新枝条,而是要培育中国本土这棵大树不断壮大,这是中国建筑师的责任。”程泰宁最后说。
记者手记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第一次与程泰宁先生见面,是在一次建筑论坛上。从礼堂末排往舞台中央远眺,他身着黑色便装,瘦小精干、神采奕奕,全无龙钟老态。交换名片之后,即作道别。
待到第二次见面采访,已是一周后。程先生第一句话竟是“我们是不是见过?”记忆惊人,可见一斑。
在公司,程泰宁被戏称为“老爷子”。他基本不插手公司事务,放手给总经理打理,自己只管“画图”。在学校,学生们当面叫他“程老师”,背后叫他“老大”。除了日常学术讨论,他还总惦记着这个学生有没有找朋友,那个学生最近工作顺不顺,这次怎么没带小孩到杭州玩……生活中,“老大”很新潮。他喜欢新玩意——听中外流行歌曲,用最新的iPad画图,出门买东西会用支付宝。同时,他又很“恋旧”,喜欢听古典音乐、看古典戏剧和舞蹈。
前半生,颠沛流离的生活在他身上打磨下不少印记。后半生,他兢兢业业,设计了150多项国内外工程,总结出建筑一家之言——“语言·意境·境界”。
不过,在光环背后,程泰宁并非全无遗憾。最近一次遗憾是痛失“北京城市副中心大剧院”项目。在参与竞标的10家世界顶级建筑设计公司中,最后只有他和一家外国公司进入决赛,但功败垂成!
所幸,程泰宁从不因“遗憾”或挫折而停下脚步。他对建筑始终痴迷如昨,“和文学作品一样,建筑设计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创作空间非常大。待到项目建成,会听到不同评价,就像‘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建筑设计是一个未完待续的艺术,这是最令我着迷之处。”程泰宁一语道出自己作为建筑师的快乐真谛。
作者:付鑫鑫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叶志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