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一号”考古发掘现场,沉船左右舷板、水线甲板、隔舱板、舵承孔等船体结构已经暴露,满眼都是瓷器文物。均本报记者付鑫鑫摄
金虬龙纹环。
福建磁灶窑系绿釉印花葵口盘、德化窑系白釉印花四系罐。
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人员正在船上清理瓷器。
位于广东西南沿海的阳江,古称高凉,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主航线上重要的中转补给港。阳江市海陵岛十里银滩上,矗立着一座庞大的“水晶宫”———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水晶宫”的主人是一艘古船,1987年“首秀”于广东台山上下川岛海域,后世名之“南海一号”。经考古专家认证,此船诞生于南宋中晚期(13世纪早中期),如今已有800多岁高龄。
“南海一号”船体残长22.15米,最大船宽约9.9米,是目前世界上发现年代较早、船体较大、保存较为完整的宋代远洋贸易商船,船载文物约6万至8万件。截至今年1月5日,总共出土文物14000余件套、标本2575件、凝结物55吨,其中瓷器13000余件套、金器151件套、银器124件套、铜器170件、铅锡器53件、铁器11件、竹器13件、木器46件、漆器28件、石器25件,铜钱约17000枚以及大量动植物标本、船木等。
1月25日,“南海一号”沉船发掘工地暂停作业,进入休眠模式,待到春节后再复工。“闭关”前夕,本报记者前往考古现场,请参与“南海一号”沉船发掘项目的专家谈谈古船的来龙去脉、几世沉浮。
“这里的铁锈,再扫一扫!”
“那里的土渣子也得弄干净!”
“对对对,就是这些,现在不弄好,喷淋时铁锈渗到船木和瓷器上就麻烦了。”
……
在工地上,“南海一号”保护发掘项目领队之一、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刘成基,并没有像其他工作人员一样带着口罩防“毒气”。他一手拿着记事本,一手持笔指挥,忙得脚不沾地。近千平方米的考古工地,大体被分成2层:地上一层是工作室和文保用房,地下一层是沉船发掘现场。
发掘现场由上至下,又可以分为好几层:最上层是起吊装置,与“水晶宫”外的塔吊相连,方便分量厚重的文物进出,比如重达几吨的凝结物,其中多数是铁器的半成品;第二层是“呜啦啦”作响的排风管道组成的天花板,驱散海底淤泥和沉船自然散发出来的异味;第三层,有不时滑动的三维探测扫描仪器和喷淋装置;最下面才是下半身泡在海水里的“南海一号”沉船和环绕船身搭建的作业平台。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1987年,英国海洋探测公司与广州救捞局合作,在广东阳江海域搜寻一艘18世纪东印度公司沉船“莱茵堡号”。然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莱茵堡号”没找到,却意外发现了另外一条中国的古代沉船。
刘成基介绍说,当时,英方根据荷兰图书馆的记载,“莱茵堡号”载有白银6箱、锡锭300多吨,苦苦探寻了2个多月,“莱茵堡号”仍了无踪迹。就在几近绝望之际,中英联合打捞队在广东台山上下川岛海域竟意外捞起来一条长1.7米、重600克的金腰带。
金腰带的发现和同时出水的完整瓷器,让中方果断中断了这次打捞,并将这247件文物带回广州鉴定。
此后的十余年间,坊间多了一个传说,千万不能到台山上下川岛海域某沉船点 (即当时尚处保密阶段的“南海一号”沉船点)打渔。起初,当地渔民很好奇:明明是公海,为什么不让捕鱼? 直到边防官兵告知:那个沉船点遗留有二战时期日本鬼子留下来的炸弹呢。刘成基说:“当然,这是武警边防官兵一个善意的谎言,却为保护‘南海一号,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2000年4月,国家文物局组织全国水下考古专业人员组成水下考古队,开始对“南海一号”进行调查、定位、试掘。
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技术总监孙键,现在是“南海一号”保护发掘项目又一领队,当年则是水下考古队员。他解释道,水下考古不同于陆地考古,其难点在于考古人员要克服工作环境(水环境)的改变而带来的困难;同时,大海中通常没有参照物定位,“哪怕偏移10厘米,你也就与沉船擦肩而过了”。更何况,上世纪90年代的定位技术,受海水潮汐影响,“刻舟哪里能求到剑?”
得益于后来的差分GPS和RDK定位系统应用,我国先后对“南海一号”进行6次探摸和试掘,并编制《“南海一号”整体打捞及保护方案》。其技术路线是,用特制的钢结构箱体(沉箱)固定沉船船体、船载文物及其周围淤泥,将分散、易碎的遗物一体化、一次性吊浮起运到能人为控制的新水体环境中,进行科学的水下考古发掘和保护。
整体打捞工程自2007年1月下旬开始。今年45岁的王志杰,人称“二哥”,曾参加过广东省首届水下考古潜水培训班,是广东省资深的水下考古专业人员。2007年6月,王志杰等12名水下考古队员被派到台山海域水下作业。
“那时,长方形沉箱已经倒扣上去了,我们下水的目的就是为了在沉箱内壁与船体之间的空隙中走一遍,防止沉箱卡在船体上破坏文物。”王志杰记忆犹新地说。当时,水下15米的能见度就已经很低了,他们的下潜深度约27米,在水下完全看不见,好似盲人摸象。而且,每个人所携带的氧气瓶大约只够作业2个多小时。团队12个人分工合作,每人每天摸一点点,耗时一个月才确认完毕:沉箱内壁与船体的间隙约为0.5到1米。
确认完内壁与船体没有交错,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在船底抽出淤泥,插入钢梁。据王志杰说,海底淤泥的硬度超乎常人想象,第一根钢梁插在底部彻底被挤歪了,根本没有贯穿到位,换上第二根钢梁试了一周才最终贯穿沉箱。
从“身无一物”到金银满船
2007年12月,“南海一号”沉箱起浮成功,并于2008年成功进驻“水晶宫”,被放置在一个与其原海底环境相似的水体环境中进行保护。之后,广东省文物局又组织开展了2次试掘工作。
2013年11月28日,“南海一号”全面保护发掘工作正式启动。刘成基说,这个项目既不同于水下考古作业,也有异于传统的陆地考古,所有的发掘工作需要在沉箱内进行。考古发掘由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和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主要负责,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和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协同实施。
记者在现场看到,随着大量凝结物的提取,沉船左右舷板、水线甲板、隔舱板、舵承孔等船体结构已经暴露,船中桅托梁、甲板、船壳板、底板和小隔板部分显露,船体表面残存结构基本清晰,船板搭接等部分造船工艺比较明确。
据悉,船体残长22.15米,最大船宽约9.9米,计有14道横向隔舱壁板,已发现间距在0.62-2.01米的14个隔舱(含艉尖舱),纵向有两列隔板,船舯部设有可倒桅,两舷上部为多重板搭接结构,部分隔舱上部存有甲板残留。船体的右舷中部碰撞内凹,舯部、艉部的上层建筑已经倒塌,大量建筑板材等散落在艉部外围。按部位不同,船体木材分别使用马尾松木、福建柏、海南榄仁木等6个树种。
刘成基说,从已发掘暴露的船体结构和船型判断,“南海一号”沉船是长宽比较小、安全系数高、耐波性好、装货量大的短肥性船型,属于我国古代三大船型的“福船”类型,船体保存较好,存有一定的立体结构,这在以往的我国沉船考古中较为鲜见,对于研究中国古代造船史、海外贸易史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在紧挨大海的船头位置,刘成基审慎地解释:“从已有的资料来看,船头和船尾都较尖,目前残存的第一个隔舱壁板外,可能还有一个舱,也就是一共15个隔舱。当然,这是推论,到底头舱有多长、多宽,都要等到下一步发掘才知道。”
长达两年多的发掘过程,平淡而充实。唯一一次让刘成基喜不自禁的是金器的集中出水。2014年的初夏,有通知说,国务院副总理刘延东即将前往“南海一号”视察。
当时,工地上的大伙儿有点发愁,出土的都是瓷器、铁器,好像没啥“拿得出手的宝贝”。孰料,就在刘延东副总理“登船”的前一天,考古人员在船体前部左舷外侧发现了一个装满金器的漆木盒。
“木盒口径约15厘米,里面塞满了金器,有金项链、金戒指,还有金叶子等,大家高兴坏了。”刘成基至今眉眼间尽是笑意。
沉船本身就是珍贵文物
根据刘成基的推断,“南海一号”可能是从福建沿海某港口满载货物后,在前往东南亚、西亚地区进行贸易活动的途中沉没于海底。从目前船体的倾斜程度判断,左舷略高于右舷,“对沉船原因,业界有两种说法,一是过载导致沉船,二是触礁。我更倾向于后者”。在船货摆放方面,船内各舱之间的货物品种具有一定的规律性。每道横向隔舱都被纵向分成左、中、右3个小舱,且左舱和右舱摆放的物品大体分量相当。果不其然,细心观察,可以看出:如果左侧铁器,差不多右侧也是铁器;左边是瓷器,右边也会是瓷器……
在出水文物中,占比最大的瓷器,主要是当时南方著名窑口的产品,大部分源自江西、福建和浙江三省。其中,以江西景德镇青白瓷,福建德化窑白瓷、青白瓷,磁灶窑酱釉、绿釉瓷,闽南青釉瓷以及浙江龙泉系青釉瓷为主,器型包括:壶、瓶、罐、碗、盘、碟、钵、粉盒、炉等。
出水铜钱中,最晚年号为南宋早期宋高宗时期(1131-1162年)的“绍兴元宝”款,而金页和银铤铭文都与国内出土的南宋时期同类货币一致,瓷器中的景德镇窑“青白釉婴戏纹碗”与江西出土南宋嘉泰元年(1201年)“青白釉婴戏水纹碗”、南宋中期纪年瓷相同,酱黑釉和绿釉器物的大部分为福建晋江磁灶窑土尾庵、蜘蛛山等窑址的南宋晚期产品。据此推测,该船年代应属南宋中晚期。
金页、银铤上,多有店铺名称、重量、地名、成色等戳记,如银铤有50两、25两和12.5两三种规格,反映出南宋时期商品经济异常活跃,并已延伸海外。而船货中一些器形较为特殊的外销瓷器、浓郁异域风格的金饰品、朱砂、水银和剔犀、剔红漆器等更加引人注目。
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工作人员刘婕,最近的工作就是对新出水的漆器进行应急保护。直径32厘米的黑底红纹圆盘漆器,从出水那一刻就让她“胆战心惊”。在她看来,每一件文物都是有生命的,没有人管,它肯定会“哭”。
漆器圆盘刚出水时,由“二哥”王志杰从船上捧到二楼的文保用房,接手的便是刘婕。之后,她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如何处理。
漆盘清理干净后,她发现,其自身强度还不错,漆皮保存也还比较稳定。唯一的遗憾是漆盘个别区域有细微凸起,就担心它会不会又病变,“中午午休都睡不好”。过了几个月,再观察它时,对比之前的照片,原来就那样子,这才放心了。
相比别人更关注金器、漆器,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人员肖达顺更珍视那些脆弱文物,比如在瓷碗与瓷碗之间起隔垫作用的稻草绳子、大型瓷罐外面罩着的竹篓等。
肖达顺说,他也是2013年才参与到“南海一号”项目。水环境下的作业完全不同于陆地考古,尤其是遗存的堆积方式大不一样。接受采访前一天,他又发现一个包裹在瓷罐外面的竹篓,比之前发现的还要完整。第一眼看过去,土黄的竹篾颜色就跟现在用旧的竹篓没啥区别。“相比金器、瓷器,这些脆弱文物的保存才真叫不容易。”肖达顺语速飞快地说,历经800多年的时光,竹篓在海水和淤泥的掩埋下能保持几乎完整的形态,实属罕见。将来复原展出,他会很有成就感,因为这是反映先人生活智慧的铁证。
“春节期间,现场工地还得有人值班,做好船体的保湿、防霉、防朽。预计,船内考古发掘工作2016年基本结束,后续还将开展船外侧考古发掘、出土文物保护和展示等。”正在做扫尾工作的刘成基畅想着,随着发掘的不断深入,将来,船体的龙骨出来以后,对于船身的构架基本就清楚了。“沉船本身就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文物,在考古人眼中,残缺也是一种美,关键是文物能够带给世人怎样的文化信息,它有没有研究价值和审美价值,是否能够揭示历史上的谜团。”
文汇报记者 付鑫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