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首席记者 唐闻佳
给患者最高的“信价比”,这是郑民华(左一)和他的同事们坚持的手术室“准则”。本报记者唐闻佳摄
开栏的话
无影灯亮起,柳叶刀在皮肤上划开第一刀,这是人类对抗疾病的自我救赎,也是手术室每日上演的场景。
手术室,医院里最为神秘的一处所在,这里有站在矮凳上伸长脖子观摩手术的小医生,也有对手下不留情面破口大骂的主刀医生。老医生管这叫“锤炼”,医生的判断,决定了病人的生死与命运。正因性命攸关,这里往往有着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与器械,与此同时,在我国,医疗资源的稀缺、敏感的医患关系乃至医疗改革的细节,也在一个个手术室里得到最细致的体现。
紧张的床位、连台的手术、控制费用的压力、患者的期待、年轻医生的培养……新春时节,记者蹲点手术室,记录外科医生的生存现状——他们,是我国深入推进医疗体制改革的一群最末端、但也是最为重要的实践者。
医疗费用能否低些再低些,比老百姓更关心这问题的,恐怕就属统筹医疗保障的医疗管理部门——13亿人口的医保,说负担沉重,一点不为过。这些年,我国深入推进医疗卫生体制改革,如何在满足群众对优质医疗需求的同时,让医保费用不至于崩盘,这道难题不可回避。
在上海瑞金医院胃肠外科,我们看到一个神奇的样本:这里是患者口中的“终点站医院”——太多在其它医院被拒的患者找到这里,但收治大量疑难病例后,这里的治疗费不仅没蹿至“天价”,而且根据上海申康医院发展中心的数据,瑞金医院在腹腔镜胃癌、肠癌的住院诊治费用多年保持全市最低。这个神话是如何做到的?记者蹲点手术室,一探究竟。
手中的小刀,心中的道德
2月17日,清晨7:45,瑞金医院10号楼12楼医生交班室,满满当当坐着一屋子白大褂。“散会! 我们今天早点下去,早点开始,争取8:30都要开始划刀!”上海市微创外科临床医学中心主任郑民华说。
最近手术量一再增加,郑民华决心抓一件事:优化流程,提高效率,争取下午早些结束当天手术,把医生“放回”病房。“不然,白天家属在的时候,医生都在开刀间,谁来跟家属充分交流?”从医30多年,郑民华清楚查房的意义:了解患者的生活与习惯,搜集有益于治疗的蛛丝马迹。患者一天都找不到几个医生的病房,绝不是“安全的病房”。
这天上午,郑民华排了4台手术——2台肠癌,2台胃癌,几间手术室同时进行。
8:30,手术开始了。医生在病人身上打了4个钥匙孔大小的洞,所有手术器械就通过4个小洞深入体内,找到、切除、取出病灶,这就是这些年大家耳熟能详的微创手术。
这不是一台简单的手术。老伯通过肠镜发现患上肠癌,在几家医院屡屡被拒手术,理由是老伯3岁那年得过肠套叠,为此动过一次手术。
“‘二进宫,通常大家都不爱收,风险大,难度高。”一名手术室医生悄悄告诉记者。因为做过手术的人身体结构已经被人为改变过,第二次闯入这个身体的医生犹如踏入生死迷宫。
一边是永远做不完的“简单”手术,一边是被拒的“复杂”手术,外科医生怎么选? 唯凭心中的道德二字。
“不少学科萎缩,就是太考虑钱”
30分钟后,郑民华下了手术台,“难做,难做,太多粘连……”。年轻医生清楚,老师下来了,最难的部分成功完成了。
匆匆走出2号手术室,郑民华在走廊上再次洗手,3号手术室还等着他,一台胃间质瘤切除手术。
“这种胃部肿瘤可以用的手术方法很多,内镜、腹腔镜、开腹、达芬奇机器人手术都可以,但你得考虑到底哪种方法对病人最有利。”郑民华对记者说。
过去20年,外科技术迅猛发展,以“小切口”、“少创伤”的微创理念成为主流。手术室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郑民华很有发言权。1989年留学法国的他,是第一个完成腹腔镜胆囊切除术的中国人。此后,他的名字与微创技术的多个“第一”挂勾。但他并非“技术的俘虏”。给患者最高“信价比”,他反复强调这点。
选择何种手术技术,意味着不同的收费,粗暴地说,这与医生的收入相关。但郑民华认为:“这些年不少学科萎缩,就因为太考虑钱——一只干挣钱的,不挣钱的不干。”
快人快语的郑民华说话间已经上了手术台。只见超声刀的高频电流接触肌体时,通过高热实现对组织的分离与切割,从而起到快速切割和止血的目的。
在瑞金医院胃肠外科,以胆囊癌为例,如今住院天数平均1.3天,药占比控制在30%以下。住院天数短、单病种费用全上海最低,已成为此处“特色”。一切是如何做到的?秘诀就在手术刀上。
“可用可不用的,坚决不用!”这句话,是手术室的“准则”。有医生告诉记者,郑民华总想着法子给病人省钱,在手术方式和医疗器械的选择上,为病人精打细算。
“吻合器有国产也有进口的,价格差了几倍,怎么选? 通常来说,关键部位用好的。”郑民华说得实在:给身体动手术跟家里装修是一个理,床垫、马桶、厨房用料考究些,因为这都是可能大量损耗、也是你时常要用的地方。
手术台上,医生用什么牌子的钉子、什么材料的钢板;该切什么,不该切什么,没有标准,完全取决于医生的道德与良心。
别在飙升的手术量前迷失自我
中午11:05,郑民华和助手打开头顶的无影灯,粉色的两团光代表着最新的聚光技术。随着高频电刀穿越皮肤,皮肤经高温灼烧切开引发的一股烟雾升腾而起。病人走到这一步按计划接受小切口开腹,“信价比”最高。
另一边的2号手术室,手术一助、二助正在进行收尾:手工缝皮。两名手术护士开始齐声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她们一丝不苟地数纱布、数刀片、数镊子……这是每台手术结束的固定背景音,几十年传下来的手术室尾声旨在避免一个最不容许的失误:把不该留的东西留在病人肚子里。
一切都在计划中,临近饭点,几个手术室相继进入收尾阶段。吃饭?做梦!
“我带了饭,但估计来不及吃。”数完纱布的护士正在给自己所在的手术室做着清理,下一个手术病人已经在麻醉了。三甲医院手术量与日俱增,“连台”(一台接着一台,医生中间不休息) 手术已是常态。
与一些医生、护士胡乱嚼些食物果腹不同,多年的高频手术量让郑民华索性养成了不吃午饭的习惯。此刻,他站在手术室的一角,抓着科室年轻医生聊起一件事:科室里得尽快安顿好内镜、胃镜、B超等设备,以便回来随访的病人在病区就能做随访检查,提前发现问题。
“胃肠肿瘤发病率不断上升,开刀永远开不完,早诊早治更重要。这两天的业务讨论要加强这方面的提醒。”看着自己和同事们埋首手术台,郑民华问记者:难道病人量越大越好?美国的文献告诉他,这些年他们的肠癌发病率在下降,因为肠镜检查普及了,良性息肉被及时摘除,不至于发展到肿瘤。
“我们不要走错了方向,在飙升的手术量前迷失自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