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的蒲甘与飘起的热气球。视觉中国
那是四年前的冬末春初。从安达曼海边的缅甸旧都仰光乘车,行抵伊洛瓦底江中游平原,需要整整一夜时间。
早春二月,凌晨时分的北回归线以南地区仍然漆黑一片,热带的地域也尚有微寒。戴着棉帽的缅人司机们,早已在夜色中围堵在尘土飞扬的大巴车站,争取说服刚从大巴下车的异国旅客包乘他们的汽车。司机们的“裙子”在微风中摇摆,这是缅甸人习惯穿着的隆基,隆基之下,是蹬着人字拖的、黑黢黢的双脚。
这个漆黑一片却又人头攒动的地方,在中世纪时曾被称作“粉碎敌人之城”,以及“铜之土地”。这座缅甸千年故都的正式名称,是蒲甘。
作为走下大巴的异国旅客,被人群包围的我注意到一位揽客者。那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司机,黑暗中的微光下,我只能稍许看清他浑圆饱满的脸盘。笑容看起来很真诚,眼神中带着天然的善意,我放松了戒备,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向远处。
我坐在副驾的位置,司机还有一位朋友兼助手坐在后排,他们两人一起帮我把行李放到后备箱——那种态度和动作依旧沿袭了数十年前英国殖民统治带来的习惯影响。那辆车是一台右舵的、九十年代初日本产铃木牌小型越野车,车辆启动后,音箱中传来日文的提示语。透过车窗,可以发现这些用来做旅游生意的车几乎都是同一款式。
胖司机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带到一座高大的佛塔下,和我一同攀上顶端。面对远处的黑暗,伊洛瓦底江平原干燥的空气伴着微微寒风不停钻进我的鼻孔。
不久,远处天空的颜色逐渐变浓,大片深红色从地平线升腾而起,头顶的黑暗一点点消解,地面景物的轮廓开始显现。慢慢地,火红色的太阳出现在东边的天际,光线播撒开来,大地终于显露出它的真容。“万塔之城”带着亚洲千年的古老光辉,一览无余展现在我的眼前。
散落在黄色砂地和深绿色灌木中的一座座佛塔,错落有致,古韵悠然。刚刚抵达1小时左右,我就得以一窥闻名遐迩的蒲甘全貌。人与自然完美结合的动人景象太过震撼,难怪当年马可·波罗评价其为“世界最美的景色之一”。
▲蒲甘的佛塔里游人如织。视觉中国
这座观览日出的塔叫做瑞山陀佛塔,传说该塔的神龛中放有佛陀的一根头发。这座佛塔和其他造型相似的数千佛塔一起,构成了蒲甘这座占地67平方公里的庙宇之城。
蒲甘地区的数千座佛塔,是在公元11世纪到13世纪的两百余年中陆续建成的。公元1057年,自信的蒲甘王国国王阿奴律陀四处征伐扩张,将小乘佛教带至蒲甘地区,其本人皈依小乘佛教,开始在伊洛瓦底江畔兴建佛塔。阿奴律陀死后,几位继承者延续了他的事业,不断扩大佛塔修建的规模。蒲甘在几代国王的营造下,逐渐成为整个东南亚首屈一指的佛国圣地。
但北方庞大的宋朝虽未来袭,更加遥远的蒙古势力强势崛起。13世纪后期,元世祖忽必烈挥师南下,击破蒲甘。在令人骇然的掠夺和洗劫过后,昌盛一时的蒲甘迅速走向衰落。
此后数百年里,蒲甘承受着风沙的侵蚀,佛塔损伤十分严重。到了1975年,蒲甘又遭遇了6.8级地震,多达80%的佛塔在地震中被破坏,很多佛塔甚至从此成为半废墟状态。
胖司机载着我,在这些或全或碎的大小佛塔间穿梭。被缅甸官方称为“蒲甘考古区”的佛塔地带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路”,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和行人都在同样的砂石路面上往来。
他带我参观精美的阿难陀寺,又载我去远离老蒲甘、少有旅行者前往的波帕山。这座突兀的火山颈山峰,宗教意义就如同法国圣米歇尔山或是希腊奥林匹斯山。上山的台阶上有身着粉红色僧袍的尼姑和众多觅食的野猴,山顶的一小块平台上,几个脸上涂抹着“拉纳卡”的孩童正进行着一场小型足球赛。
傍晚,胖司机和我一同坐在高大壮观的嘉德帕林寺平台上,等待日落。我在蒲甘旅行的那些天,缅甸政府军与果敢地方武装正爆发激烈冲突,就着这个话题我问他:“你去过果敢和佤邦那些地方吗?”“没有”,他笑着说。“你害怕战争吗?”“当然害怕,过去几十年缅甸一直有战争。”“那么正在发生的这场战争呢?”“好在蒲甘离那里很远,不会影响到我们”,他始终微笑回答。我也笑了。余晖映照着远处的丛丛塔顶,和睦而安详。
▲蒲甘不愧为“万塔之城”。视觉中国
翌日清晨,从布勒迪塔的露台远眺,许多热气球与红日一同升起,蒲甘热闹的一天又开始了。胖司机按照约定的时间来接我,依然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容。
他带我到达玛央吉寺,这是蒲甘考古区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寺庙之一。内部有神秘的砖石通道,以及保存完好的浮雕和壁画。典型的蒲甘建筑风格、精美的墙壁雕刻以及神秘的往事,尽显这座宏大庙宇的魅力。
走出寺院,一个脸上涂有“拉纳卡”的小女孩跟着我,推荐她贩卖的漆器。蒲甘是东南亚有名的漆器之乡,我来到女孩的摊前,漆器确实精美。可是不知为何,我没有买下的欲望,任凭她用楚楚动人的眼神注视我,我还是转身离开了。
随后,我们来到蒲甘南部的南达曼耶寺,寺内的地道僧院可供人打坐参禅。我在这里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学起别人冥想时的样子。
午后的闲适光景过去,胖司机带我回到伊洛瓦底江畔。站在岸边回望蒲甘的佛塔,迷人的景色令我难以释怀。蒲甘虽在1996年就被列入到世界遗产预备名单,但由于种种原因,到我前往旅行的2015年,始终未能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世界遗产委员会的青睐,不觉大为遗憾。
天色渐晚,胖司机将我送到了长途汽车站。摸黑前来,趁亮离去。胖司机与我告别,明天凌晨他还会继续来这里,在大巴前等待新的客人到来。
2019年7月,在第43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蒲甘终于得到与会机构和专家的一致认可,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颗闪亮的世遗遗珠,终于获得了一份迟来的、应享的荣誉。
作者:杨熠
编辑:陆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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