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焘
张国焘依仗着他所掌握的兵力和实力,突然向中央发难
在中央的一再催促下,一九三五年九月一日,张国焘终于下达了东进的命令。但是,左路红军部队东移的第三天,张国焘突然发来了电报,说由于嘎曲河水上涨无法渡河,不但已经命令部队返回阿坝,而且还要求右路军掉头重新向南进攻松潘:
徐、陈转呈中央:
(甲)上游侦察七十里,亦不能徒涉和架桥。各部粮只能吃三天,二十五师只两天,电台已绝粮。茫茫草地,前进不能,坐待自毙,无向导,结果痛苦如此,决于明晨分三天全部赶回阿坝。
(乙)如此,已影响整个战局,上次毛儿盖绝粮,部队受大损;这次又强向班佑进,结果如此。再北进,不但时机已失,恐亦多阻碍。
(丙)拟乘势诱敌北进,右路军即乘胜回击松潘敌,左路备粮后亦向松潘进。时机迫切,须即决即行。
朱、张
三日这封在中国革命史上极其重要的电报导致的后果是灾难性的。
电报意味着自毛儿盖会议以来,中央所有关于红军前途的决定瞬间全被推翻了;还意味着数万红军官兵付出巨大代价穿越草地的努力,以及之后攻占包座所付出的巨大牺牲瞬间全无用了。更严重的是,张国焘依仗着他所掌握的兵力和实力,在决定中国红军生死命运的最关键时刻,利用红军总政委的权力突然向中央发难,在红军已经被兵分两路的局面下,很可能会导致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工农红军的大分裂。
关于张国焘选择嘎曲河水上涨无法过河的借口,一直跟随朱德行军的康克清后来是这样回忆的:"董振堂带着红五军正准备涉水渡河,张国焘却说河水看涨,谁也不准过河。老总问带路的藏民,藏民说:这河虽宽,但是不深,只要不涨大水,可以徒步过去。河面有近百米宽,水流不急,不像涨水的样子。但张国焘一口咬定河水正在上涨,不能过。老总说:'空谈无益,还是派人下去试试。'张国焘不肯派人,潘开文[朱德的警卫员]站出来说:'我去!'老总叫他骑上自己的马。他问明了藏民过河的路线,拿了一根棍子,同红五军的一个战士一起骑马下到河里,不大工夫,到了河中心,用棍子试了试河水的深度。到了对岸,听见他高声地说:'水不深,最深的地方才到马肚子。大家快过来吧!'部队立即准备下水,张国焘吼:'谁也不准过!叫他们两人给我回来。'然后又对老总说:'河水分明在上涨,我不能拿几万人的生命当儿戏。'老总说河水并没有涨,即使涨,也涨得很慢,现在正是大队人马过河的好时机。刘伯承也过来说:'两个人都过去了,证明河水不深,应当抓紧时机赶快过河。'董振堂过来请示:'总司令,我们前卫部队先过去吧。'张国焘竟然不等老总说话,大声吼道:'不行!现在谁也不准过河,要等河水不涨了,才能决定。'他的蛮横,使左路军只好在嘎曲河边宿营。第二天早晨,天空密云不雨,河水明显地退下许多。朱老总正在组织部队过河,作战局向他报告说,四方面军的部队已经按照张国焘的命令返回阿坝去了。这时红五军军长董振堂来见朱老总,气愤地说,他因为坚持要过河,不等总司令的命令决不后撤,遭到张国焘的训斥,还被张国焘打了一耳光。他说:'我当兵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若不是为了团结,我会当场给他好看。现在他已带四方面军部队回阿坝,我决定带红五军北上同右路军会合。'……老总却摇摇头,说:'要顾全大局,向远看,不能凭一时感情用事。你如果带走红五军,就要承担分裂左路军的责任。我们还应当对张国焘做团结争取的工作。'"
如何对待张国焘,来自红四方面军的徐向前和陈昌浩的态度最为引人注目。徐向前态度十分明确,而陈昌浩在考虑再三后也认为中央的北进计划是正确的。于是,两人联名给张国焘发出了一封电报,电报表示:"我们意以不分散主力为原则,左路速来北进为上策,右路军南去南进为下策"。目前是红军进入甘南的最佳时机。至于"一军是否速占罗达,三军是否跟进,敌人是否快打",徐向前和陈昌浩请求张国焘"飞示",因为"再延实令人痛心"。
当天,张国焘回电,没有解释,没有答复,只有命令:
[发总指挥部]
徐、陈:
一、三军暂停留向罗达进,右路即准备南下,立即设法解决南下的具体问题。右路皮衣已备否?即复。
朱、张
八日二十二时同时,张国焘严令左路军第三十一军政委詹才芳:"飞令军委纵队蔡树藩将所率人员移到马尔康待命,如其不听则将其扣留,电复处置。"
徐向前和陈昌浩感到事情严重了。
徐向前让陈昌浩带着张国焘的电报去向中央汇报。晚上,陈昌浩来电话叫徐向前去中央开会。
毛泽东、张闻天、博古、王稼祥、徐向前、陈昌浩聚集在周恩来的病床前进行了紧张的讨论。讨论的结果是以七人联名的名义再次致电张国焘。
九月八日二十时张国焘焦急地等待着右路军开始南下的消息,结果等来的却是中央北上的决心毫不动摇的电报。
张国焘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一九三五年九月九日,他对左路红军部队下达了南下的命令。
事态急转直下。
紧跟着,陈昌浩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他同意张国焘的意见主张南下。
而就在这时候,一个更严重的事件发生了。
前敌指挥部参谋长叶剑英看到了张国焘发来的一封电报,电报依旧表示北进的时机不成熟,坚持右路军掉头南下。叶剑英立即赶往毛泽东的驻地作了汇报。
毛泽东先是亲自找到了陈昌浩,就南下还是北上这个问题,再次征求他的意见。陈昌浩说,既然张总政委命令南下,就南下,这个问题不必要再争论了。毛泽东听罢说:"既然要南进,中央书记处总要开个会。周恩来和王稼祥同志因为生病在三军团,我们去三军团叫他们来开个会吧。"陈昌浩点点头。
晚上十一点,毛泽东又特地去看望了徐向前。他站在徐向前住处的院子里,问他对北上或是南下的意见。徐向前说:"两军既然已经会合,就不宜再分开。四方面军如分成两半恐怕不好。"毛泽东听后,让徐向前早点休息,然后告辞了。
凌晨,毛泽东一行出发去红三军团。
毛泽东此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毛泽东提及这段历史时,称之为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
到达了红三军团的驻地巴西后,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五位政治局委员立即召开了中国革命史上著名的"巴西会议"。
巴西会议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由红三军团和军委纵队一部,组成临时北上先遣支队,迅速向红一军团靠拢,之后与红一军团一起向甘南前进。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日,在中国工农红军的历史上,这是一个因危机四伏而紧张混乱的日子。
凌晨刮起了大风。
叶剑英携带着从机要组组长吕黎平那里要来的一份十万分之一的甘肃地图,牵着他的黑骡子,率领军委二局等直属单位以"打粮"为名向红三军团的驻地巴西出发了。在以后数十年里,毛泽东多次提到叶剑英的贡献,他曾摸着自己的脑袋说:"剑英同志在关键时候是立了大功的。如果没有他,就没有这个了。他救了党,救了红军,救了我们这些人。"
李维汉是中央组织部部长,张闻天交给他的任务是,天亮之前把中央机关的同志全部从班佑带到巴西。李维汉分别通知了凯丰、林伯渠和杨尚昆,让他们分别负责中央机关、政府机关和红军总政治部的行动。半夜里通知立即出发的时候,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凯丰低声说:"不要问,不要打火把,不要出声,都跟我走。"
红军大学是凌晨三点接到出发命令的,命令由毛泽东和周恩来联名签发。宋任穷立即集合队伍,阐明了南下和北上的两条路线,说愿意北上的跟我们走,不愿意的就留下,结果红军大学全体人员都表示愿意北上。学员们出发的时候,政委何畏还是跑到了陈昌浩那里,报告了中央红军已经单独出发的消息。陈昌浩十分震惊。他不停地说:"我们没有下命令,他们怎么走了?赶紧把他们叫回来!"陈昌浩派李特率领一队骑兵去追。李特很快就追上了红三军团。毛泽东走在红三军团十团的队伍里。李特质问毛泽东:"总司令没有命令,你们为什么要走?"毛泽东说:这是中央政治局决定的。中央认为北上是正确的,希望张国焘认清形势,率领左、右两路军跟进。一时想不通,过一段时间想通了再北进也可以,中央欢迎。希望以革命大局为重,有什么意见,可以随时电商。李特再次转达了陈昌浩的命令,要求部队立即回去。毛泽东说:"南下是没有出路的。南边敌人的力量很强大。再过一次草地,在天全、芦山建立根据地是很困难的。我相信,不出一年,你们一定会北上。我们前面走,给你们开路,欢迎你们后面跟上来。"
几乎所有的当事人在后来的回忆中都记述了毛泽东的这段话。
如果这些话确是毛泽东当时所说,那么毛泽东的话具有惊人的预见性——红四方面军北上恰好是在一年以后。
九月十日深夜过后,得到消息的张国焘发来了电报:
林、聂、彭、李[李富春]并转恩、洛、博、泽、稼:
甲、闻中央有率一、三军单独东进之意,我们真不以为然。
乙、一、四方面军已会合,忽又分离,党内无论有何争论,决不应如是。只要能团结一致,我们准备牺牲一切。一、三军刻已前开,如遇障碍仍请开回。不论北进南打,我们总要在一块,单独东进恐被敌击破。急不择言,幸诸领导干部三思而后行之。候复示!
朱、张
1935年9月10日夜晚,乌云密布,星月无光。从巴西到阿西仅仅二十里的路途,由于不允许点火把,在泥潭沼泽和灌木荆棘中,毛泽东和他率领的部队竟然走了六个小时。红军走到了包座河边,一边是翻滚着浪花的河水,另一边是高耸的悬崖。走着走着,包座河水突然猛涨,淹没了河边的山路。
毛泽东带头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当他游到了水浅的地方,湿淋淋地站起来时,问身边的警卫员有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见警卫员没有吭声,毛泽东笑了一下。
毛泽东与张国焘北上和南下之争,与其说是军事争论不如说是意志的对抗。
此刻,即使与红一军团会合,中央红军的这支部队也只有不足八千人。
第五军团、第九军团,还有朱德、刘伯承,都还在张国焘那里。
毛泽东在以后的岁月里提及这段历史时,称之为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
在黑暗中行走的毛泽东强烈地意识到:一切需要从头开始。
但是,毛泽东坚信"我们一定要胜利,我们一定能够胜利"——从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在瑞金成立,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毛泽东对他的革命理想和政治信仰的执著与坚守无人可比。
——本文节选自长篇纪实文学《长征》,王树增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作者:王树增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
来源:《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