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到了晚年,病魔缠身、视力减退、身体日渐衰老,每天仍以惊人的毅力坚持看书。平装小字本的看不见了,就看新印的大字线装本的。他要看什么书,除身边有的他自己信手拈来就看之外,其余的书都由我们负责提供和查找。当时我们的工作制度规定:毛泽东要看的书,是什么时候要的,从什么地方找出来的,是新购买的还是从外单位借来的,以及书名、作者、译者、出版单位、出版时间、开本、册数、退回时间、阅读批注、批画情况等都要一一登记清楚。
根据我们当时的记载,毛泽东生前要看的最后一部书是《容斋随笔》。时间是1976年8月26日。这一次的登记,是在一组(为了保密的关系,当时几位中央主要领导同志处按顺序分别称为组,毛泽东处称为一组,有时也叫一办)“1976年毛泽东用书登记本”(每本100页)第56页的中间,当时的记录文字是这样的:
8月26日晚9时45分《容斋随笔》 (宋)洪迈撰 明刻本
两函14册 借北京图书馆。
这条登记信息是很平常的,因为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做的。这样的登记本已记满了一本又一本。然而这一次的登记又不同于往常,这是毛泽东用书的最后一次登记,后面永远不会再有延续的了,空格子永远是空格子、空页永远是空页、空本永远是空本了。它是毛泽东读书生涯结束的显著历史佐证,而我们为他老人家提供和查找借阅购买图书的服务工作也就戛然而止了……
后来每当我们看到这一本本、这一页页毛泽东读书登记记录的时候,总是激起我们对他老人家深切的怀念,激起我们对他老人家晚年读书生活的不灭的回忆。
1976年8月26日,距离9月9日老人家闭上眼睛,永远离开我们仅仅有14天。几乎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毛泽东为什么还要读《容斋随笔》呢?笔者的理解,主要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活到老,学到老”,“生命不息,读书不止”,“决心学习,至死方休”。毛泽东从青少年时代就酷爱读书。他的一生就是读书的一生。直到1976年病危的日子里,他也在坚持读书。
1974年8月,毛泽东被确诊为“老年性白内障”,两眼渐渐地都看不清东西了。1975年8月中旬,北京广安门医院的唐由之大夫主刀,成功地为毛泽东做了白内障摘除手术。术后第二天,终于有一只眼睛能看东西了。尽管还只有这一只眼睛,毛泽东仍然坚持夜以继日地看书。病重、病危期间,日不进食,体弱无力,老人家的手已无力举书,就让工作人员给他拿书;自己不能看书时,还让身边的同志给他读书。1976年8月26日,毛泽东已经是重病卧床,每天24小时几乎都是躺在床上(此时他已经不能下床行走了),吃饭也都是靠别人一勺一勺地喂。这时候,身边的工作人员都为他的病情焦虑,大家此时想得更多的还是他老人家的健康,祈盼他的身体能康复、转好。可是他自己呢,明知马克思已经向他发出了邀请,可还是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看书。这天晚上9时45分,秘书张玉凤告诉我,说主席要看《容斋随笔》,你赶快找一部大字的送过来。我急忙跑到“毛主席书库”(即中南海增福堂,因毛泽东个人藏书比较多,为便于保管和使用,经当时的中央有关领导同志批准,特将增福堂命名为“毛主席书库”,毛泽东个人的大部分图书包括报纸杂志等都集中存放在这里)查找,但由于书库里的全部图书、报纸和杂志,都是刚刚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还没有来得及整理和编排好顺序,所以他以前看过多次的那部大字线装本《容斋随笔》一时找不出来。为了不耽误主席看书,我立即与北京图书馆联系,请他们帮助速找一部大字线装本《容斋随笔》。
毛泽东读过的《容斋随笔》
毛泽东有夜晚看书的习惯,特别是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经常深夜里要书。为了保证和及时满足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同志夜晚看书的需求,北京图书馆的领导经过研究,专门成立了一个办事小组。这个办事小组,白天、晚上、节日、假日,都有人轮流值班,晚上、假日里,馆里领导都有一人在馆,还有其他各方面的工作人员。有了这个办事小组,我们可就方便多了,凡是毛泽东要书,他的书库没有或一时找不到(因藏书较多,分类不准确),我们就可以与这个办事小组联系。再难找的书,再难查的话和诗句,有北京图书馆同志的支持,一般都很快地就能解决。在没设这个办事小组之前,也就是在我们刚开始给毛泽东管理图书的时候,一是对毛泽东藏书情况不熟悉;二是个人缺少这方面的知识,所以,起初毛泽东要书时,我们的心情是很紧张的。那时,毛泽东要看书,我们主观上都想立刻找出来送去,如果时间长找不出来,就会影响毛泽东看书;不能及时满足毛泽东的需求,为毛泽东服务的工作就没有做好,我们心里就感到不安。
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自己也下了很多功夫,作了很大的努力,但知识的海洋是浩瀚无垠的,学问是没有穷尽的,我们也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能达到学海的彼岸的。因此还是会出现有的书特别是古籍线装书不能马上查找出来,有的典故、名人诗句、警语、箴言等不能很快地查找出来的状况。自从有了这个办事小组,毛泽东再要书,再查什么诗句、典故等,我们心里就踏实多了。这个办事小组的同志,当时和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在那年代里,尽管有时找一本书、查找一句话、一个典故,要在深夜里惊动许多人,如值班馆长、目录室人员、参考部人员、库房管理人员、出借组人员,还有门卫,等等,但大家都怀有共同的心情,那就是“为毛主席服务是最大的光荣,最大的幸福”。
所以,不论深夜里也好,还是节日、假日里也罢,凡是毛泽东要书,他们都是以最快的速度,把最好的版本查找出来送给毛泽东。如果说我们为毛泽东晚年的读书生活做了点什么工作的话,那么,这些工作中也凝结着北京图书馆领导和各方面同志的辛苦和付出。
在与北京图书馆办事小组取得联系大约35分钟之后,办事小组的同志告诉我,书已从柏林寺书库找到了。柏林寺书库位于北京市东城区北新桥附近孔庙的东侧,距中南海大约8公里。
从柏林寺书库取回《容斋随笔》后,我按照惯例,迅速地翻检了一遍,这是我们当时的工作制度,凡是从外单位借来的图书,送给毛泽东之前都要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主要是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带什么危险品、易燃易爆品及信件、字条等。一是为了保证毛泽东的安全;二是为了防止将不该送的信件、字条及其他东西夹带送给毛泽东,给他老人家带来不必要的干扰,分散他老人家的精力和时间。检查完毕后,我急忙将该书送到毛泽东住地。当时的时间是10时50分。
送完书在回我自己办公室的路上,没有了以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心情,这一次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只觉得夜一下子变得那样的寂静,马路两旁的棵棵青松似乎也都失去了神采,显得焦虑和不安,路灯好像也霎时变得黯淡起来,连宝光门的哨兵脸上也失去了笑容。大家都为毛主席的健康担忧啊!
在最后的日子里,毛泽东要读《容斋随笔》,根据笔者理解,这也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或者是特殊的缘由,只是他老人家终身酷爱读书的习惯使然,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驱动。那一刻,不知是什么元素在他的大脑里发生了作用,促使他要读《容斋随笔》而不是其他什么书,具体原因就只有他本人知道了。
第二,为了摆脱内心的不安、忧虑、忧伤。我们知道,毛泽东在生命最后半年多的日子里,先后失去了周恩来、朱德两位患难与共的老战友,为此老人家曾多次痛哭流泪。那些日子,病情危重的毛泽东饱受内心忧虑、不安、痛楚、悲凉等的情感与情绪的折磨,一天中也说不了几句话。他老人家只能用“读书”这个办法来转移和摆脱内心深处的痛苦。
第三,寂寞的晚年与书为伴。毛泽东晚年的生活,特别是宁静的夜晚,或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老人家是很寂寞和孤独的。再加上其妻子当时不断地在政治上、工作上、生活上制造事端,干扰主席,为此毛泽东很生气。应当说在最后几年的岁月里,毛泽东内心里也有痛楚、也有难言之苦。
对于此时的毛泽东来说,读《容斋随笔》也许是一种放松。《容斋随笔》是南宋洪迈撰写的关于经史百家、文学艺术以及宋代掌故、人物评价等方面内容的笔记,分《随笔》《续笔》《三笔》《四笔》《五笔》五集。实际上就是一部读书“随笔”的汇集。篇幅都不长,好读好记、开卷受益。它是毛泽东一生中比较喜欢读的笔记体书籍之一,生前读过多次。在延安时期,毛泽东读过的《容斋随笔》是扫叶山房藏版、乾隆甲寅重刊的线装本,分上、下两函,共十四册。当时,延安的读书条件,同大革命时期、长征途中相比虽然好了一些,但所能得到的书籍还是为数很少的,远远不能满足毛泽东的需求。那时候,毛泽东多次托人从解放区、从上海等地替他买书,也常到当地的图书室(馆)去借书。他读过的这部《容斋随笔》就是从当时的“马克思列宁研究院图书室”借来的。这部《容斋随笔》他读过之后还曾转借给其他同志读过。毛泽东1944年7月28日给谢觉哉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容斋随笔》的事。这封信的全文如下:
觉哉同志:
《明季南北略》及其他明代杂史我处均无,范文澜同志处或可找得,你可去问讯看。《容斋随笔》换一函送上。其他笔记性小说我处还有,如需要,可寄送。
敬礼!
毛泽东
七月二十八日
《容斋随笔》这部书,毛泽东很为珍爱。在那戎马倥偬的战争年代,这部书连同他读过的马列著作、哲学书籍、鲁迅著作等书刊,一直带在身边,转移、行军到哪里,他就把书带到哪里。从延安东渡黄河带到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又从西柏坡带到北京城,带进中南海。1949年6月到中南海丰泽园的菊香书屋居住之后,两函《容斋随笔》连同其他有关书籍一起就放在他卧室里的书柜上。现在,这部书还珍藏在中南海毛主席故居里。书中不少地方,毛泽东都用黑铅笔圈、点过或者画上了杠杠。
新中国成立以后,毛泽东到外地开会或视察工作,还常在工作间隙读《容斋随笔》。1959 年10月23日外出视察之前,除了他亲自点名要带上马列著作、哲学、政治、经济、历史、文学等多种有关书籍外,还特别嘱咐要带上《容斋随笔》《梦溪笔谈》等自宋以来的多种笔记体小说。
20 世纪60 年代,毛泽东先后两次要过《容斋随笔》。一次是1966 年11 月,他让把他以前看过的那部《容斋随笔》两函十四册全送上。一次是1967 年9 月23 日,这一次要的不是全书,只要《五笔》两册。到了70 年代,毛泽东还几次读过《容斋随笔》。
▲本书作者徐中远系毛主席晚年的图书管理员,在毛主席去世后担任毛主席中南海故居图书资料整理负责人
作者:徐中远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张裕
来源:本文摘自《毛泽东晚年读书生活20问》,徐中远著,人民出版社202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