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楣摄影作品:《黄山光明顶日出》
廷楣老友:你好。
避疫期间,书生百无一用,唯有读书释闷。老友新作《绿的雪》,只花了两天时间拜读完成,但为了细细品嚼,倒是拖了好些天。书稿内涵之丰容量之大,都超出我的预想。虽然是一部散文的结集,每一篇作品的篇幅也不大,但你的文字、你的摄影、你的棋谈、还有人工智能、人生哲学……都被置放在一个艺术平台上浑然呈现,我一下子还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它给我的刺激是多方面的,新鲜的,不夸张地说,我似乎面对了一门综合的美的艺术。
在你的书中,艺术不是分门别类清晰地呈现出来,而是:杂糅、通感、全息,各种艺术元素混合在一起模糊呈现。连这本书的编辑艺术,也被融入整体弥散的艺术氛围之中,看你设计的小标题:美感、精神空间、交往空间、时间、经验、质感、人像、感觉生命……你写摄影,讲的却是时间;写围棋,讲的却是生命;写马拉松,讲的是城市质感;写建筑,讲的是虚实艺术;只有在“人像”标题下四篇文章,写的是实实在在的人物,然而更精彩、更吸引人的,是你采访时摄下的几帧极其传神的人像照片。如果说,美是一种感觉空间,你的写作就是把整个空间蕴含的所有信息都释放出来,天女散花啊。
▲《绿的雪》,胡廷楣著,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
对小说家来说,长篇小说才是指挥千军万马,散文就像游击队,是谈笑间的风雅事。读过你的《生逢1966》《名局》这样的大手笔制作,我确实是抱着一种“风雅”的期待来读你的散文创作。打开电脑开始阅读,脑子里竟出现了我们年轻时都读过的一本流行小书《艺海拾贝》,虽然已经时过境迁,被遗忘了,但我当年阅读它的兴奋感记忆犹新。《绿的雪》境界在《拾贝》之上,但同样是一篇篇短小文字背后凝聚了强大的美感冲击力。就如我少年时期阅读《艺海拾贝》被启蒙了那样,现在一头银发的我再读到《绿的雪》这样的文字和图片,竟然也被惊艳到了,感觉到身体里很多活力又被重新激发出来。
我读到你新改的后记里最后一句话,说:“谢谢陈思和教授,他的序言是对一位老年写作者难得的鼓励”。我真的“闷”了半天。我们都成了老年写作者了?记得你在1974年从黑龙江农场回到上海,我第一次见到你,在淮海街道,你正在与一个街道干部谈话,好像是他们要安排你到什么单位去工作,你并不喜欢,要拒绝这份工作,你理直气壮地说,你是要从事文学创作的,要到生活第一线。时间久了,不知道记忆有没有错,那时候我还没有认识你,但已经强烈感受到你有一股子严肃投身于写作的追求,这种追求意志,到底是伴随了你的一生,你当过教师和记者,你的文字里有明显的教师和记者的职业特色,但是在文字的风骨里,你自始至终是一个激情的文学工作者,一个没有在时代风气的蜕变中跟着蜕变的、始终在严肃思想、热情写作的美的传播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已经是“老年写作者”。
▲胡廷楣摄影作品:《看到时间》
老年感觉声色并不麻木,只是更为抽象,也就是升华到了精神境界。我极喜欢你的摄影作品。这本书里,你原创地做到了图文并茂的艺术境界。图象是你的摄影作品,文字是你的散文作品,我发现在你的写作意境里,图是第一位的,文字倒是围绕了摄影而展开。黄山日出和日落,自然景象无法用文字来表达,倒是摄影抓住了黄山云海精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透过图象留在了你的文字中和我的眼睛里。还有人物照,刘绪源两年前离世,一直是我难以排遣的心头之痛,在读你写的纪念文字时,电脑画面上猛然出现你拍摄的人像照,栩栩如生,刘绪源含笑地看着我,像往常一样打着招呼,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真太传神了。还有我更喜欢的作品,你拍摄的几帧雨景照:窗外豪雨打在玻璃上,街景小巷模糊一片,色块朦胧,绝佳的水彩风景画。但这种艺术效果竟然是你用智能照相机镜头摄下的。我突然想到:你不是一再探讨人工智能与人类主体创造精神之间的关系吗?眼前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你的书中还有一个重要主题,就是探讨围棋艺术与人工智能的关系。这个命题,你在与刘知青教授的对话著作《对面千里》已经有了深入的讨论,我对此外行,不敢别置一喙。让我深深感动的是,你把围棋艺术描绘成生命的最美境界。在《生命的托付》里,你转述了一个日本围棋大师濑越宪作和他的弟子桥本宇太郎的故事:
1945年7月,本因坊挑战六番胜负战揭幕,由于东京连日遭受美军轰炸,棋院已经毁于战火。于是濑越宪作竭力主张桥本宇太郎和岩本薰的比赛在自己的家乡广岛市举行。
广岛已是盟军空袭的目标,警方坚决反对在广岛对局。但濑越和两位对局者终于在广岛进行了震撼人心的比赛。
在桥本宇太郎的回忆中,见证了1945年8月6日,围棋史上不平凡的一局。
“突然,空中出现一架像侦察机似的美军飞机,紧接着一个白色降落伞飘落下来。当人们发现飞机影子消失的同时,一片闪光射向整个大地,对局室里,仿佛一群摄影记者同时闪亮了镁灯似地白得骇人。
广岛上空升起一股不断翻滚着的乌云,闷雷般的隆隆声由小变大,我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一阵狂风般的气流呼地冲进了对局室。
等我爬起身来看时,才发现我已站在院内的草坪上。急忙冲进对局室,只见濑越师傅茫然呆坐在席子上,岩本则趴伏在棋盘上。室内物品被吹得踪影皆无,门窗玻璃全都破碎了。
当时只想像是一枚超巨大炸弹,在10公里以外爆炸了,而广岛市被原子弹化为灰烬的事却丝毫不知。
匆匆收拾了一下对局室后,下午再次一头扎进棋盘之中。
那时局面已进入收官,没用多长时间,这第3期本因坊挑战赛的第2局,即载入棋史的“核爆下的本因坊战”就以我执白胜5目而告结束。”
我是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我呆呆地坐了很久,看着书房的窗外。我在想:广岛原子弹的准确爆炸时间是1945年8月6日上午9点14分17秒,而在广岛市大毁灭的状况下,三位棋手居然还“匆匆收拾了一下对局室后,下午再次一头扎进棋盘之中”。也就是说,从原子弹爆炸一直到“下午”,这震惊世界的几个小时里,这三位棋手,可能还有周边的其他人,完全不知道在10公里以外的广岛市区发生了什么,他们就在死神的眼皮底下收拾场地,继续下完了这盘棋,还决出了胜负。这需要有什么样的心理定力才能够做到?围棋真有这样超越生死的力量吗?
我联想到著名的阿基米德之死。古希腊数学家阿基米德在家里研究圆形几何图,全神贯注,当敌人士兵破城冲进他的家,他只顾大呼不要碰坏了地上画的圆,结果惨遭杀害。我一直把这种对专业的痴迷精神视为知识分子岗位意识的最高境界。日本棋手的故事又一次召唤了这种境界。其实,不是围棋或者几何学具有这样的魅力,而是棋手和科学家们对专业的极度痴迷,他们在工作时刻完全把自己的生命融化到对象当中去,已经很难在他们与对象之间准确区分主体与客体的二元性了。一个围棋手与他的棋盘,一个表演艺术家与他的舞台,一个科学家与他的实验室,一个作家与他的创作……现代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无法与他的工作岗位截然分开,这样的主客体如胶似漆浑然自在的生命现象,才是真正的具有创造性的生命艺术。
▲胡廷楣摄影作品:《参观奥斯维辛集中营博物馆》。“摄影语言和文字语言在表现上各有长处,很多时候不可互相替代。”
这些天,天天枯坐斗室,心里想,我们常常感叹说,人生像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为什么下不完呢?也未必是这盘棋太难,只是干扰太多,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烦心,事事都比下棋重要。然而在濑越宪作大师与他的弟子的心里,此时此刻,只有下棋最重要,值得用生命投入去做成它。我觉得他们都是心底很干净的人,干净到了除下棋别无杂念。我在三十多年前读巴金的《随想录》,巴老晚年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赞扬沈从文心无旁骛研究中国服饰史,他却受不住各种各样红尘的干扰,老了才意识到有多后悔。于是,他在风烛残年的时候,也一心一意地做一件事,完成了《随想录》这部“说真话”的大书。这些天我一直恍惚觉得,巴老的眼睛,正慈悲地看着今天的我们,他仿佛早就预料到我们现在经历的一切。
说远了。还是打住吧。感谢你的新书,给了我很多新颖的刺激——我特意用“刺激”这个有力的词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被打动”这一件事,已经很难轻易做到了,但是,我还是被打动了,因为读你的书。
祈望老友全家多多保重。待疫情过后我们再聚聚。
作者:陈思和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张裕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