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传:磨难与辉煌》
[美]扬·斯瓦福德著
韩应潮译
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今年是作曲家路德维希·冯·贝多芬诞辰250周年。
目前可见贝多芬在中国最早的记录,可以追溯到1860年代甚或更早。据1861年12月28日在上海出版的《北华捷报》报道,12月26日的一场音乐会上演奏了贝多芬早期作品《降E大调三重奏》,受到现场听众的好评,并且指出,“贝多芬很早就跻身于同时代最伟大作曲家的行列,之后又超越他们而达到未来任何作曲家都不可企及的高度”。时过150多年,贝多芬已经成为国人家喻户晓的人物,而“未来任何作曲家都不可企及”这一论断,依然有效。
作为一位无与伦比的音乐家,贝多芬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的性格、情感、创作都有哪些特征?他何以取得如此不凡的成就?就像所有水准线以上的传记一样,美国作曲家扬·斯瓦福德所著的《贝多芬传》一书,把传主鲜活动人的生平细节和具有个人情怀的作品鉴赏融为一炉,展现了一个丰满的贝多芬形象,并将他从音乐领域的神还原成了人。
贝多芬学俨然成为一门显学
贝多芬去世后不久,就有一些不成熟、欠严谨的传记发表。他晚年的朋友、小提琴家和指挥家辛德勒,依靠窃取的大量贝多芬的重要材料出版了两卷本传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视为贝多芬研究的权威。然而,后世的贝多芬研究者越来越多地发现其著作中有大量歪曲、偏见、有意地忽略,以及伪造的内容。塞耶尔出版于1866年的三卷本巨著,在资料考据上显然要严谨得多,他也是最早对辛德勒著述的真实性、可靠性发起挑战的人之一。
此后的100多年中,长篇的贝多芬传记就数以百计,堪称汗牛充栋,研究性的论文更是不胜枚举。国人最熟悉的莫过于罗曼·罗兰作于1903年的《贝多芬传》,通过塑造贝多芬激动人心的品质,给读者以全方位的撞击。贝多芬学俨然成为一门显学,在研究热度和广度上能与之相媲美的大概只有莎士比亚。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可以概括为三点:其一,贝多芬的作品博大精深,代表了迄今为止音乐领域的巅峰;其二,贝多芬本人的经历富有传奇色彩,尤其是他克服了诸如耳聋、肝病等诸多常人难以逾越的障碍,其精神长久激励着世人;其三,贝多芬留下的以及与他有关的材料种类繁多、数量惊人,大量的手稿、笔记、通信、档案等,层出不穷,也引发人们不断去辨伪、比较和阐释。
扬·斯瓦福德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作曲家,出版过查尔斯·埃夫斯、勃拉姆斯的传记,其中最出色的是这本《贝多芬传》。他希望尽可能清楚、明晰、不带偏见地审视主角,尽可能带领读者走进贝多芬的时代,尽可能直接看到他的行走、写作、发怒和作曲。
本书插图:波恩集市广场,远处是市政厅,左侧是科赫的酒吧。
孤独是贝多芬一生最鲜明的注脚
1792年11月,22岁的贝多芬年少成名,以青年演奏大师的身份,带着梦想从波恩来到维也纳。他要完成父亲约翰和老师涅夫对自己的期望,成为一名杰出的音乐家;但他更为宏伟的目标,是达到亨德尔、巴赫、海顿和莫扎特的高度,并且超越他们。
从海顿和莫扎特身上,贝多芬意识到自己需要掌握博学风格以成为真正的艺术家。无论是在谱纸还是在键盘上,他的长处是即兴,是闪电般的灵感的爆发。他的世俗欲望和他的天赋相匹配。他也始终相信,自己能够出人头地,并将背负神圣的职责——为音乐奉献终身并将其体现在音乐中,将音乐回馈给它的源泉,让人类对它和自己有更深刻的认识。他认识到,通往成功之路始于自身,始于道德、责任、纪律和勇气的培养,个人美德而非技术和能力是任何有意义的工作的真正基础。
在斯瓦福德笔下,贝多芬的天赋之一是出神,沉入他的精神世界,离开周围一切人和事物。这让他可以远离折磨他的苦恼。此外,在键盘上即兴演奏,抑或是其他行为,都能让他即使是在人群中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孤独。孤独,是他最好、最忠实也最重要的伴侣,也成为他一生最鲜明的注脚。
24岁那年,贝多芬发表op.1三重奏,这个作品号代表了他第一次大规模的高度维也纳风格和题材的尝试,他开创了一条新的道路,并标志了属于自己的领地。此后,贝多芬源源不断产出,一生中共创作了9首编号交响曲、35首钢琴奏鸣曲、10部小提琴奏鸣曲、16首弦乐四重奏、1部歌剧、2部弥撒、1部清唱剧与3部康塔塔,另外还有大量室内乐、艺术歌曲与舞曲。他象征了维也纳古典主义音乐的顶峰,继往开来,是承接古典、指向浪漫主义未来的最重要桥梁,在几乎所有的音乐体裁、技法领域都取得了卓绝的成就,成为无数后世音乐家的楷模和灵感来源。
贝多芬二三十岁时是受欢迎的演奏明星,从未远离恋爱,但对象多变,总有自己送上门的女性。然而,相继错过了让他心动的约瑟芬妮·戴姆、迷人的贝蒂娜·布伦塔诺等人,又被17岁的泰雷莎·马尔法蒂羞辱,经历了一次次的情感失败,贝多芬始终过着痛苦而沮丧的日子,除了对“永恒的恋人”的渴望,更多的是孤独的折磨。
对于一个杰出的人而言,孤独未必是坏事,带来的可能是思想上的升华,或者是艺术上的进阶。在贝多芬给一位陌生钢琴家写的独特的信中,他提到:艺术没有边界,永远无法胜利,最希望达到的目标永远在边界之外,这是所有艺术家迟早会发现的痛苦的现实。年轻时的贝多芬认为自己不逊色于任何人,而情感上的磨难让他发现了自己的局限,也进一步坚定了对科学和艺术的信仰。
梅勒于1804年为贝多芬绘制的肖像。
拥有残缺、不完美人生的完美音乐家
19世纪初有三位德国巨人,不仅意味了启蒙运动的完结,更预言和开启了浪漫主义时代:哲学的康德、文学的歌德和音乐的贝多芬。
书中用了不少篇幅展示贝多芬与其他艺术大师的交往,而这些交往本身往往不那么令人愉快。以贝多芬和歌德见面的场景为例,两位巨人的相遇,并没有擦出什么艺术或灵感的火花。贝多芬一向仰慕歌德,但他看到歌德对贵族的谦卑态度,还是觉得颇为失望;而歌德则觉得贝多芬桀骜不驯,并对这位与他平起平坐的“半神”感到芒刺在背。在贝多芬的余生中一直声称歌德是他的朋友,其实不然。歌德对他的评价是:“他经常冒犯别人,他也非常可怜,因为他越来越聋了……”而当贝多芬的肉体成为可怕、无情的敌人,等待他的,要么是毁灭,要么是磨难与辉煌。
不过,在贝多芬一生磨难与辉煌的主旋律之外,还交织着各种不同的维度。正如斯瓦福德在书中所揭示的,被视为典型浪漫主义天才的贝多芬过着另一种生活,其中有些领域是高尚、典雅,难以比拟地美丽的,其他则是厌世、妄想、道德低劣的。作为启蒙主义者,他相信理性,但在日常生活中,他越来越迷失于非理性。他的世界常常会有无法相容的冲突、完全敌对的领域,但他依然保持了边界清晰,并挺过困境。
这部《贝多芬传》的一大特色,是将贝多芬创作的作品融入其经历中进行解读,不仅能较为真实、客观地反映出创作者当时的思想状况,而且能使读者精确、完整地理解作品的语境与内涵。
比如,贝多芬为什么要创作《庄严弥撒》?对于没有基督信仰,生活又被物质所困的贝多芬而言,在没有委约的情况下,创作一部比C大调弥撒规模更大的作品,的确是有些让人匪夷所思。尽管贝多芬自己曾表示过,创作目的是庆祝鲁道夫大公升任奥洛穆茨大主教,但如果从贝多芬音乐中的世俗-人文主义的视角去理解,显然还有更多因素在起作用。
在信仰上,晚年的贝多芬是否还是虔诚的海顿眼里的“无神论者”?斯瓦福德分析,随着死亡气息的临近,贝多芬的思想开始转向永恒的存在,并且曾向朋友表露过“死后飞升”的心迹。在他的心中,基督更像是和苏格拉底一样的道德偶像。同时,世俗的需要也在起着作用。当时最伟大的弥撒是海顿的作品,海顿死后很久都仍然是贝多芬心中的对手,而通过这部弥撒,他得以在宗教领域与海顿竞争。而更为重要的创作动机或许在于贝多芬对青史留名的渴望。“庄严弥撒”作为一种值得尊敬的体裁和接近交响风格的大型作品,在数百年的发展中早已形成了弥撒谱曲的伟大传统。创作最具雄心的弥撒,不仅是个人对信仰的声明,更是对伟大传统的挑战。
每个人都是一个谜。一般而言,时间愈久远,谜就会变得愈复杂。对于贝多芬这样一位在音乐方面不世出的杰出人物,其复杂性就更不言而喻了。可以肯定的是,贝多芬的任何行为、任何思想,作为后来者都不可能完整地还原其本来面目,何况,贝多芬成名以来的两个世纪中,他就一直被传记作家和其他写手反复研究和描摹。贝多芬在德国启蒙运动期间出生,在革命的年代成长,以至于很多人认为他是一位革命音乐家,将他与法国大革命的精神相联系;而他去世时,已经成为浪漫主义的神话。事实上,他个性鲁钝、粗暴、易怒,他只想做一个完整、真实的人,却在一个崇拜天才的年代成为浪漫主义天才的典型。
迄今为止所有关于贝多芬的作品,几乎都将他塑造成了一个神话般的存在,半神贝多芬,有时甚至接近于超凡的圣人。斯瓦福德对贝多芬及其作品的深入解构,使得这部传记与其他写作者的作品有着本质差别。在他的笔下,我们似乎能够感受到贝多芬创作时那一个个音符、一个个乐句、一个个段落的跳跃,似乎能够听到羽毛笔在谱纸上发出的沙沙声,似乎能够看到大量草稿上反复修改后终于成形的作品,似乎能够触摸到这位拥有残缺、不完美人生的完美音乐家。可以说,这是极其接近真实的贝多芬的一部传记作品。
作者:毛志辉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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